橄榄(63)
那些人手段频出。让人不快活的:剪碎平屋门楣上贴着的“阖家安定”,换上死人才用的挽联白纸吊;散莫文昌遭逮时的报纸图片,搞得左右皆知这是个杀人犯的儿子;晾的衣裤丢进排水沟渎;砸碎窗子喷红漆,泼鸡血,掷斩断的鸡头,开膛的家畜。有一回很晚,莫琳枫听门外窸窸窣窣有动静,就惕惕攥起脚边的铁榔去张望。又“啪嚓”敲碎了一扇窗,“噗咚”被丢进一颗饱硕的球状物。球外裹了塑布,滚圆如大磨,看着极有分量,听不再有声响,莫琳枫才拆开翻看——赫然一颗牛头包一堆缴绕的肠。他吐到像被掏了五脏,才蹲地大恸。再是肉体上吃的苦:无故的拳脚,兜头的麻袋,雨点似的棍棒。莫琳枫企图反抗过,口袋里装过锃亮的小藏刀,却从没拿,原因既是仁慈,也是怯懦。
作歹者横行,矿山码头、赌坊放数,边陲县区四处是灰色红利,最滋养画圈盘踞的地头蛇。坊间有句北养杀南孵贼,贼是下等,说地头蛇拜大哥养小弟,多半也看不上连女人婚戒也窃来变卖的角色。势力愈大愈着迷道义,而拆分一个人愚朴的正义,十分有趣。像莫文昌说的,你转头看什么都很广,一旦进去,路就那么窄窄一条,莫琳枫负担余债翻身打滚,一直在泥泞里找退路。他曾一度痛恨缪蘅,也无非就是这个理由。
莫琳枫始终认为一个捏脚按摩的窑姐不必叫这么脱俗的名字,浪费,以为是秦淮八艳吗?琴棋书画全不行。缪蘅,蘅就是仙草,是愈人的灵丹妙药。
她出现时是素水深秋,县城比往年要冷,刮着无次序的风。她穿件水红色呢子大衣,小肚子朝前鼓,站平屋门前直勾勾瞪着人。过时、埋汰、土老鳖,但很不显老。彼时莫琳枫警惕问你谁?缪蘅响亮地擤了鼻子,嘴冻得启合不灵,唇上堆着唾沫。她磕绊着问,枫枫?你是老莫的枫枫?嫌恶由这称谓而起。
问来由,她的回答情有充分,细想又谬陋:老莫瞒着你照料了我几年,虽然不合法吧,但没他也没我,我早把他当自己男人了,这孩子,我拼死是要生出来拉拔大的。说这话时她泪水盈盈,但旋尔又破涕为笑,像个神经病。她说你没爸没妈孤身一人,不正缺一个照料你衣食的女人吗?
缪蘅思维简单,是个女愣头青,再瞪眼看,再吸鼻子闻,她也难以察觉人独有的涓滴的东西,有人敏锐,见微知萌,有人迟钝,白长俩眼,他和她分别属于前后者。然而这些很尴尬地竟不显露于年龄与身份的区别,而在微妙的雄雌之分。她搅乱了他灰色水潦,强闯进一只脚,以女人身份,以母亲姿态。即便现如今去回忆那段日子,邵锦泉也如年少一样,心中有难以启齿的困惑。
平屋是仪表厂福利房,堂屋加间小附屋,后头挨着垃圾场,前后一水儿鸦青色。
莫琳枫犯犟,锁起莫文昌的存折不碰,甫一成年就一穷二白,聊靠去做水泥厂小工生存,余钱自打缪蘅来,就理应当的全给她买了吃补,桌上动辄多一罐奶粉钙片。他自己默不吭声,吃穿都粗疏,弄得既瘦又萎。缪蘅察觉,认为不行,男孩儿正长身体虚亏不得,于是偷偷做起她老本行。时期特殊,她挑老迈的客接,提前说清自己怀孕,动作要轻点。她鲜少带人在平屋里办那号事,要么回发廊暗房,要么出个“堂差”。工作性质使然,她衣服花哨涂红抹白,莫琳枫也总能在她身上闻见溃熟的体味,俗得掉渣,但柔情似水。莫琳枫最常见她晾或收衣服,人镶进落日余晖;或在家做不劳神的小工,她坐一个磨得油亮的木凳,露一只透着釉青的大腿,赘肉下垂,麻丝在掌心与腿间被搓捻,渐次成一根不断的麻线。
缪蘅跟前一个情人在武威生活过三年,会做一手西北面食,莜面鱼费时,揉面要很久。莫琳枫印象里她做过几次。两平见方四处滴油的厨间,她捶打微发褐色的面团,肩胛绷得发紧,面团抻长后攒紧实,多次反复。她动作间,胸脯微微弹跳。她本人属易发汗的体质,天不很热,发丝衣料也常寸寸缕缕地熨帖在皮肤上。她睡稍宽的棕绷床,莫琳枫睡他爸棺材窄的行军床,两张卧具隔一米间距。她孕期缺钙,半夜抽筋,从不克制自己嗯嗯的哼叫。不能怪莫琳枫浮想,他不记得她妈什么样,不曾触及女性柔软的质地,她又是窑姐、不露面的男人情妇,言行被率先认定为风骚不洁,有与生殖有关的暗示,其实也是没办法的。到底谁吃亏呢?这说不准。好在莫琳枫有一夜听见她哭泣,喃喃呐呐的,在不断低喊莫文昌的名字。彼时莫林枫才想到,倘若他爸不死,他很能在未来喊她一声继母,但莫文昌死了,这事无可依据,无他者佐证,关系就微妙了。
不知因为谁,他俩以眼神呼吸交谈,说话很少,从未提及过这些,甚至静静怀念一次共同爱着的莫文昌都没有过。于是缪蘅出现后令人喉间不适的异物感,连带她的气味,她掉落的头发,都随她不断膨大的子宫日渐在莫琳枫心间生长,以致变换形态,成了他的局促、焦虑、困受。奇迹在于他够隐忍,她够不发觉,并以长辈的怜悯体恤,和与他相同的离索的受害者立场——安顿进他十八岁,相安无事。
缪骞出生次月,莫琳枫被拉去替一个矿山二把手顶过失杀人罪,四年;缪蘅就代言了荒谬,她夜里抱冒水痘的缪骞看急诊,掉窨井里死的。骞是她自己取的,翻字典,高举飞腾的意思。
邵锦泉把锅里的蘑菇莜面鱼盛进碗里,端去客厅,“别看了。”
缪骞撂下相机,猛耸鼻子,笑说:“我在学校快想死这口了!”
“别烫着,都手生了,咸淡我不负责。”
焦丽茹隔壁的那间独栋是邵锦泉的不动产,更大更奢豪,他从来不去住,摆着好看,嘴上说树大招风,大隐于市,天都星河安全,仇家寻不着。谁都没信过这鬼话。他穿件青色的衬衣,领带解散袖子高挽,用小刀细细削一只芒果。皮裹着汁水凋落,发酸的甜香浮起。客厅里净挂着字画,白石居多,不知真假。邵锦泉问他:“你来我这儿过暑假,没跟你小舅提前说过吧?”
缪骞吹汤,“必须没有,要不又骂我。”
“他是关心你。”
谬骞目光定定地看他,说:“哥,我跟他的感情没跟你的深。”
“我知道,我从小学养你到初中毕业。”邵锦泉笑,“他跟你才相处几年?”
“一方面。”缪骞耸眉,“主要,我讨厌他和他老婆那股子官僚做派!就一街道办小主任,一个小公司领导,闹得跟他俩是人代大表一样。”
“没礼貌,那是你小舅妈。”邵锦泉一下儿乐开,“人戴大表?”
“不是,说错了,人大代表。”缪骞咬口蘑菇,“他去年给了我两条软中华让我带给辅导员儿,让他帮我推优入党,以后入编容易。我去真受不了他那套,整个儿一官迷。”
“那你到底入没入?”
“我才不入呢,虚荣死了。”
“照我说,下月你还是回北京去他那吧。”
“我不。”
“又不听大人话。”邵锦泉切出一盘果肉。擦干净手,他摸他发顶,“这有什么好?小县城一个,三四天就看完了,灰黢黢的还齁热,你待待就烦了,到时候憋得你没处去。”
“谁说?北京才无聊好不?那——么大,人和车。”头不自觉往他手上靠。
手滑到他肩,“你意思,你喜欢看山看水?”
“也不是,我是......喜欢这种落后的地方。”
邵锦泉停住不说话。
“哥。”
“嗯?”
“今天去接我那个姓柳的弟弟,是你谁啊?”
“茶楼的小下属。”
“模样儿挺帅的,像个演电视剧的。”
“那是比你强点。”
“嘁。”缪骞耸鼻子撇嘴,完了笑问:“那他多大呀就不上学?还是个老烟枪。”
“义务教育完了就进武校了,他跟你就不是一条人生路。”
“我去!这么酷?!”
“特别吃苦的。”
“是不是跟前年春晚,那个演十二生肖的塔沟武校差不多?”
“规模没人家大,县里的小武校。”
“出来当打星啊?改明儿让他教我几招呗。”
邵锦泉笑,“你就为问这个?”
“不止呢,主要,我还想帮他拍几张照片儿。回学校参展!”
“嗯?”
“我觉得他在镜头里有股别人没有的劲儿。名儿我都想好了,怒目少年,一个书名儿,怎么样,特合适对不对?”
“劲儿?”
“野蛮,犟......哎我说不出来。”
“那我得问问他意见。”
缪骞笑,“他不哥你的下属么?不听你的啊?”
“他有权利说不啊。你不是讨厌官僚么?”
这话蓦地有了嘲诮的意思,像责怪。缪骞喉结一滚,耳尖冒了红色,“是哦。”
邵锦泉心软,忙说:“给你钱,回北京换个新相机吧,喜欢拍照那装备得跟上。”
“那、那富士的胶片行么?”
“随你喜欢。”
“耶!谢谢哥!”
“上好你的学就是谢我了。”
“那必须的!”
“想好毕业去哪个国家了么?”
“我要说......我想去伊拉克当战地记者你骂我不?”
“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你旧强哥来把你腿打断再说。”
“哎别啊,人新婚蜜月正忙着呢。”缪骞笑嘻嘻。
“别瞎闹,问你正经的。”
“没闹!真是我理想!这事儿比活着有意义多了啊哥。”
“活着才是有意义的。”
“哎,你不懂,你年纪大了。”
“我是不懂。”邵锦泉捏着火机,他不在缪骞面前抽烟,怕熏他,“瑞士怎么样?”
“得了吧冷死了。”缪骞默默几秒,又盯他:“那你跟我一起么?你去我就去。”
邵锦泉摇头,“我退休了未必会出国。”缺了个“有命”。
“那我也不去。”
邵锦泉掐他脸,“怎么?你还想一辈子死皮赖脸赖着我?你给我养老啊?”
“我养你啊。你烦我?”
“趁早谈个恋爱吧,大学这么好的年纪。多去看看漂亮世界。”
“你一四十多的大光棍儿还好意思说我。”
用劲儿掐他脸,“给你能的,操起我的闲心了。”
“哎疼!哥!”牙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