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80)
兰舟用力、专注地回抱他,“那就不吃了。”那就继续活。
柳亚东哽道:“我想回武校。”
“好啊。”
兰舟后来信佛,本质上是为说服自己不断相信:天命如此。
第45章
朱文龙走运,没让沙晓瑜家的混世亲戚给大卸八块,赔钱私了,结局是跟她分道扬镳。
其实还连了一丝儿:沙晓瑜引产,坐小月子,没几天就偷偷溜出来来见他,做小布尔乔亚式的寒暄与道别,还有微涩的亲吻。那会儿夏末,花事将尽,螺丝岗泡桐的苍绿里酵出一丝明黄,蝉哀情切切地嘶声着,水也被微风吹起折皱。说拜拜时,两个人心里都洋溢起微微的自得,一对儿县城少男少女终于体味了一回台言主角的滋味。
沙晓瑜还偷了家里一笔钱,不多。她下定决心跳脱苦海,在路途中忘记此前糟烂的十六年,她乘火车逃家北上。“我先去打工,打算参加明年的一个唱歌选秀。”临走时,她透露给朱文龙说。
“什么选秀?”“不告诉你。”“不说算,外头精明点。”“哎,知道啦,谁也别想再害我。”
两人有过一个孩子又失去他,却好像没有因此而生出仇隙。
朱文龙这王八蛋后来迎风抽着红旗渠,蹲着,眯个眼,哀伤之际,苦不能言,终于觉得岁月无情把我催老啦。但他才十八,所谓捱受的外界,也是这个中南县城而已。多他妈自以为是的傻逼呀,怎么不他妈把女朋友名字纹胳膊上呢,岁月可没功夫看你。
初恋没了,在他看来就是死过一回,挖空的那处急需从别处添补,他也莫名其妙地怒火中烧。不知受了金庸哪本的荼毒,他和何建明毛豆一起愈加膨胀自己的存在,三人俨然是个微缩的龙虎盟邦。如同修炼,他从仅被人畏惧或嫌恶地躲避,一路打不爽者、扶弱凌强、做主观判断、截断话语权、替他人发声,继而仍然靠打架斗殴的强权嘴脸解决问题,到最后被不谙世的人仰觑。这种行径蠢但奏效,朱文龙很快成了龙虎高中组的“精神领袖”,近似于统治者。宣泄完了,他终于在空虚压抑中找到一丝趣味,一丝意义。
但好像不是良药,他没有了希望能跳楼死的小鲨鱼,依然觉得好痛苦。他在想,她去北方后,会否还想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呢?死也不要死在这个狗逼的县城里。这隐隐的忧惧持续到隔年,他在电视上瞥见她的踪影。——她化起妆,剪了短发,笑容很招牌,是06年《超级女声》的全国五十强,决赛,她穿桃红T恤在台上合唱一首《青春舞曲》。她隐在人后,镜头一掠而过,他没能看清她在没在笑,甚至说,那是她吗?
彼时,朱文龙忌了游戏,即将从龙虎毕业,将成为卑民与世界单打独斗,他连一丝准备也没有。他也是翻墙出来买烟,防着被活逮,没能死乞白赖地多看几秒。他失落于沙晓瑜已经向前跑了,蹦蹦跳跳,浪浪漫漫,雄雄壮壮。
晚训结束,定规挨通污言秽语的臭骂,何建明被安了个“吃不饱饭的瘟猪”的美名,蛙跳二十圈。学生再称王称霸,在武教面前都是只任捶任宰的龟怂的鸡,踹你捶你,清炖了你,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在更衣室被一只胖手“孝敬”了盒硬壳黄鹤楼,就叫上毛豆,上孝悌楼的祠堂找告假的朱文龙。
毛豆摸黑要往里奔,何建明听见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忙扥他,“哎先等会儿。”
“干嘛?”毛豆问。
何建明贼笑,“你龙哥行大造化呢。”
毛豆炮都没捋过,梦遗湿了裤子,他寻思是天花板漏了,“什、什么造化?”
何建明靠墙翻白眼,“你闭上嘴吧,死处男。”
前阵那场雪下的极其轻薄,逾半天就化成灰黑的积水,不久又下,又化。今年的素水依然是寒得早。
进去了,朱文龙正嘬烟,席地而坐,手边几团揉皱的手纸。他有副显威武或干脆说傻大的块头,坐那儿不动,俨然石雕。他一言不发很久后,才憋出句:“我下次他妈要出去嫖个鸡。”又严峻地补充:“我要找个岁数大点的,还要包夜。”
何建明想嗤笑又不敢。他递黄鹤楼给他,打哈哈:“来龙哥,抽这个贵的,顺口。”
朱文龙问他:“哪弄的?”
“传武的胖仔,他不是前阵说同班那个大飞老抢他饭票嘛,欺负他嘛,你去调停,一肘锤给那个大飞弄得鼻子淌血。”何建明也席地坐下,“他从家偷来谢你的。”
朱文龙挑眉,嗤笑:“知恩图报的不多了。”
“哎,龙哥。”何建明给他递火机,“你晓得谁回来了?”
“谁啊?”
“上次在导辊厂抓我们的柳亚东。”
毛豆耸眉,“诶?不说他一寝三个他妈了逼的实习去了吗?”
“毛和平。”朱文龙沉声。
“哎!”毛豆摆正身位,“龙哥。”
朱文龙眯眼,长长地嘶声:“你他妈告诉老子,你觉得我们校长能是个什么鸡/巴好人?玩了女的不承认,钱不给到位搞得人家跳楼,来闹还把人打一顿逼跑了。妈的个老烂货臭秃头,还鸡/巴的不如老子是个人呢,个烂屁/眼的谭畜生,他一定不得好死。”
隔墙说不定真有耳,别造次,何建明:“嘘!嘘!”
“什么意思啊?”毛豆好纯好天真。
“孬猪!”何建明敲他爆栗,“意思说明面实习,八成是被弄去送命,你当是去省政府里坐办公室写报告啊。少年犯,穷光蛋,差不多都这些吧。”
“——啊?”不可思议。
“素水的我没见过,我跟我老子以前去过西南的赌场。”朱文龙说,“看场子追赌债的黑打手就他妈跟你差不多大,养着用,必要时拉出去替老大挡刀,死了赔钱呗,本来就都是烂命一条。黑社会现在都他妈企业化管理,人五人六的都。”
“那他回来,不就说明.....没屌事喽?”
“未必吧。”何建明笑得阴恻恻,说:“我听说,他少了根手指头,脑袋上一道疤,鬼知道怎么弄的?头发还没长出来,他那个样子谁还敢挨。而且。”
毛豆好奇死了,“而且什么?”
“而且去了三个,回来两个,鬼知道什么情况。”
毛豆“明刀明枪”,“操!你说死了一个啊?!”
何建明啐他,“我说他妈什么了我说,你自己猜的。”
“他那人挺牛的,龙虎里头号算个男人的。”朱文龙头朝裆里垂,“老子还要跟他打一架。”
何建明劝他,皱眉说:“别吧,何必还招他。”
“他住哪个寝?”
“原来那间。”何建明咂嘴,“跟姓国的那丧逼,老扯着脖子闹要死的那个。”
“哦!”朱文龙笑,“就那个,在武教面前说别控制我,被武教一脚蹬出去两米那傻逼。”
“对,就那脑子长歪的傻逼。”
“他脑子现在长正了么?”
“没有。”何建明笑,“要不能叫丧逼么?”
国墨那次被蹬飞落地时,左颊落地,砰一声地动山摇似的巨响砸进鼓膜,那如无线电波似的嗡鸣声就没再停歇过,同时伴随尖刺的疼痛。他猜这个耳朵是伤了,并严重,不及时就医迟早会聋。他原前学钢琴的,弹过了十级,倘若再有往这条支路发展的打算,失了左耳听力等同下了一纸病危,别的不说,以后起码都能算残疾人了。他让校医检查了周身的骨骼,没哪儿断了,又领了药油涂抹淤青,偏没告诉他我耳朵痛。
那次叫嚣之后,他就驯顺了很多,不再自找苦头吃。
他郁郁并且忿然,恨被拘囿,恨到自毁,到时归还父母一个残破不全的自己,大仇得报,大快人心。
无线电波有阵夜里中断了,他很慌,觉得自己是要自愈了,那他就白疼了。但声音很快去而复返,宏大却适耳了很多,变成了钱塘江的浪涛拍岸。他觉得身体都在体恤他,世上却没有人来宽容他。他妈生他时难产了一夜,后来豁命扭打出血淋漓的他,正因此来之不易,则被过分有所期待,于是连厌倦的资格都不能有,试图用以证明自己的东西被冠以“歪门邪道”,一并抹除,温床囚笼俱为一体,他一直都闷地快发疯。反抗,反抗,两败俱伤,结果是根本没人替他开门,反倒走去锁紧了窗。武校里更不能做个人,受排挤,受冷眼,一样是同质不同貌的折磨。他在被窝里痛哭,撕咬枕头,直到牙齿出血精疲力尽,才倦冷地睡过去。
夜里被尿憋醒,昏沉沉地下床,陡然看见屋中央有两重人影,以为是鬼呢,他惊得蹦跳,哑着喊,我操你妈。
其中一个才发了嘘声,说,看你睡着了就没开灯,我们把你吓着了?对不起。他普通话说得不那么顺滑,又尽力想标准,于是给了人诚恳的感觉。
国墨穿着棉毛裤,揉了揉发肿的眼皮儿,打了个冷颤。他想起来了,自己入学那天拉了这人手背一改锥。另个人影站起身来,也认清了,追着自己还了一改锥的那个,姓柳。
素水阴阴晴晴,老太太关节病要犯,寝室又烧起煤炉。
短短几天,国墨和他俩处得很不自在,自己本身就孤僻,何况还有过那次带血的“交锋”,能他妈不打起来就算不错的。
国墨印象里的柳亚东有挺鼻和扬眉,很叫人臣服的刚毅的脸,兰舟他只是瞥过,也记得他有副新鲜如洗的眼睛。国墨现在看他跟他,形貌其实没有太大差异,但似乎什么东西又整个儿变了。父母辈都是“清水衙门”里动钢笔的,言行体面,派头口气从来是叫人呕吐,他四岁起被强迫读名家,说文一点,国墨觉得两人的灵魂已一半衰萎于尘土,甚至连厌倦的能力也休眠着。底里不知埋着什么,反正面上是一层冻土。
柳亚东头上的疤很新鲜,人是委顿的,似乎还需要静养,他被准许终日躺在寝室,简直算他妈带薪下岗。看不出他烟瘾多重,但觉得他身上总烟雾笼罩。他窝在下铺里不言语,要么睡觉,要么翻着本罗海留下的修仙,要么就消沉着发愣,望定一处,难以参透。国墨有时和他独处,嘴上免不了要捎带几句话:你没吃?嗯。我去食堂。好。可要带点?不用。那门我给你带上了,蹿风。谢谢。唯独兰舟在,他会剥掉壳子而活泛起来,娇贵起来,仿佛回归母体,他的悲啊喜啊的,才在脸上显见起来。反过来,兰舟也是同样。他俩有时会一齐对着一个裹布的四方盒子发怔着,沉默着,阴郁着。
国墨拆门破窗的想法太剧烈了,以至于柳亚东和兰舟看见过怎么样的山峦,蹚过怎么样的水渊,他居然好奇不得了,甚至有点诡异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