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囚(57)
因为是何辛的生日,被邀请的人带来同阶段的小孩不少,何辛身边就围着好几个小朋友,何楚也被人有意无意地攀谈,阮奕也不知道去见谁,扫了一圈没有找到人。
等到要吹蜡烛的时候,阮奕才和吴怒一起出现,站在何楚身边时,轻握住了他的手。
何楚还没有开口问,现场的灯都灭掉,何辛站在蛋糕前,合着小手,脸上被摇曳的烛火照出一层绒绒的光晕。
何楚看着儿子,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
吹完蜡烛,大家都在短暂黑暗里鼓掌,何楚侧脸痒了一下,在打开的灯光里去看阮奕,对阮奕腼腆勾了一下唇角。
吴怒站在一边看着,喜忧参半。
他一直不认同何楚的决定,因为了解何楚多一些,总觉得他是在自己的小胡同里走不出来。
从蓝姝好那里又知道了,他们两个人是一样的——阮奕身边的人,也同样不看好他们,都觉得阮奕是在给自己画地为牢,和自己过不去。
吴怒今天看到何楚站在人群中虽然生疏紧张,但是也没有显得局促,知道他真的在很努力地向阮奕的世界靠齐。
刚才和阮奕谈过之后,吴怒心中依然介怀,但是别人的感情,什么是不合适不应该,谁都说不准。
起码何楚此刻看着阮奕,满心满眼都是他。
吴怒刚才喝了一点酒,看着何楚心满意足的笑,按了一下发热的眼眶,和何楚打了一声招呼提前离开。
何楚出去送他,顺便想偷偷打听一下他对阮奕说了什么,阮奕从昨天开始就有点反常。
听吴怒阮奕在问以前的事,何楚不怎么吃惊,怪不得刚才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说:“他都知道了啊……”
“知道了也好。你的新工作也很好,有什么你们回去再说清楚就行。”吴怒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想他再有任何的担忧,笑着说,“阿楚。以后开开心心的。”
“知道了,叔叔你和蓝姐姐也是,帮我向蓝姐姐问好。”
吴怒走下台阶,又回头,何楚站在原地对他摆手,笑容温和清澈。
一路走来,苦不堪言的时候,开心不敢要,吴怒都只希望何楚平安。
可能是因为对阮奕说起的旧事,现在看着何楚明明如昔的眼眸,吴怒回头的时候用力眯了一下眼睛。
阮奕陪吴怒喝了点酒,何楚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露台边吹着冷风。
“二哥。”
阮奕微眯了一下眼睑,目光灼热,氤氲了烫人的酒气一样,何楚担心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问:“你还好吗?”
阮奕握住他的手,摇头。
何楚本来攒了一晚上的勇气,打算和阮奕谈一谈中间那几年的事,看阮奕的样子,他又怀疑自己说的话,阮奕能不能听出去。
阮奕其实没有醉,伸手把人揽进了怀里,那么高大的个子,像是靠着何楚才能支撑住一样。
阮奕的难受一直都是掩藏在平静的水面下,他不会说,也不会让湖水退潮,吝啬地把一切都藏起来。
何楚伸手抱住他,说:“二哥,我有事和你说。”
“我也有。”阮奕声音像是被冷酒浸过,带着醉人的低沉,“我本来想在刚才求婚的。在灭灯的时候。”
不过阮奕只是亲了一下何楚的侧脸。
何楚准备的话都咽了回去,表情惊愕。
阮奕手掌摸着他细软的头发,脸上浮起一个淡笑:“但是我不想吓到你,也不想一直这样匆匆忙忙。而且,生下方方的时候你吃了太多的苦,我不想我能给你的都是沉痛的回忆。”
这种话对阮奕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但是看着何楚像是能融化人的目光,阮奕丢盔弃甲,想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拿给他的宝贝。
阮奕捏着何楚的左手,凝神看了半响,问:“是不是太疼了?才会舍得放弃那么喜欢的东西。”
何楚鼻子发酸,心底的委屈漫了出来一样,抿了一下嘴角:“嗯。”
大厅里金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漏出来,笼着露台,再外一层的夜色又隔着一层玻璃,像是在一座孤岛上,有些平时阮奕不会开口的话,在此时此刻却又对着何楚倾泻而出。
何楚大气不敢出,感觉阮奕真的被吴怒灌了不少。
在阮奕屏息沉默的时候,何楚贴上他的额头,眼底带着笑,说:“其实一开始,我没有想去找这个工作,我的手有些旧伤,可能恢复不到以前的程度。但是和你在一起,给了我勇气,我想试一试,也不想你误会。”
何楚的声音软绵清透的声音就响在阮奕耳边,对他说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工作,没有意外九月份就能上班,工资不高,也不累,不上班的时候会很清闲。
何楚在说话上也是一个笨拙的人,但是他哄阮奕的两次情话都轻而易举地震动了阮奕胸腔里的心脏,让阮奕被那种柔软又磅礴的感情面前,毫不犹豫,毫无办法。
在回去的路上,阮奕就一直靠着车闭目养神,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不知道,不过知道自己在梦里,因为他看到了许宜彤。
许宜彤过世后,阮奕从不与人提起,更不许别人提起他早逝的母亲,现在阮奕不知道自己梦到这个算是什么。
可能是因为今天看到了何辛弹琴,也可能是因为尘埃落定,他一切都如愿以偿。
梦境里是阮家正厅,摆着一架三角钢琴——听说是许宜彤结婚时,清贵名流的许家送出的嫁妆之一,他幼时坐在面前它学过琴,而许宜彤坐在钢琴前的背影,是阮奕少年时代少有的温和回忆。
再看到的时候,阮奕只是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
就像是许宜彤安乐死的前一晚,他留在病房,一如之前,一言不发看着病床上如永生花的人。
可能阮奕需要说点什么,让语言表达一下他的愧疚和歉意,现在阮奕只要开口,可能放出心底的陈灰。
但是阮奕心中空白,他什么都不会说。他原谅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也更不可能和解。
在虚晃的梦境里,阮奕似漫不经心站着,又如一把开刃的冷锋,与平和素雅的环境格格不入,凝固着他眼前所见的一切。
但是许宜彤站了起来,带着笑去看楼梯走下来的挺拔少年。
十四岁的阮奕已经比许宜彤要高一些,窄腰长腿,站在美丽端庄的母亲身边,矜贵又疏傲。
阮奕想起来,这是许宜彤的三十八岁的生日。
也是这一天阮时昌把阮达带进宴席,虽没有说阮达的身份,只是和气慈祥地告诉阮奕这是他的哥哥。
阮奕有过一个亲哥哥,身体弱早夭了,他当时并不知道同样体弱的阮达真的就是他亲缘上的哥哥,也没有马上理解到阮时昌这么做的深意,他甚至真的叫了阮达一声“哥”。
这些都当着许宜彤的面。
许宜彤担着两家的体面,身边还有儿子不知情的目光,嘴角颤动,温和笑了一下。
这些事在阮奕懂了自己目下无尘的愚蠢,还有许宜彤那个强颜欢笑背后忍下的血泪,都成了心毒。
这是阮奕最恨的回忆之一。
现在旁观者一样看着,阮奕浑身依然紧绷了一瞬。
阮达身体不适,并没有待多久,许宜彤安排了人去照顾他,心情并不如之前,如有若无地找自己沉默寡言的儿子说话。
成年许久的阮奕站在一边,都想要踹一脚那个冷冰冰的小子,让他陪许宜彤多说两句。
陪陪她,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阮奕你去找你朋友玩,客人也差不多到齐了,不用陪我。”许宜彤说话腔调很慢,端着一股子大小姐的从容优雅。
阮奕站在一边,看着缓缓开过草坪的车,说:“嗯。”
停下来的房车,走下来一家子,其中一个是阮奕同学校的蔺瑄,两人比较熟,客气拥抱了一下,蔺瑄的弟弟蔺昭熙很喜欢阮奕,晃着阮奕的手“二哥”“二哥”的叫着。
大人寒暄的时候,许宜彤看到了躲在后面的小孩,笑着说:“这是谁家的宝宝”
阮奕十岁之前,许宜彤都还叫他“宝宝”,后来儿子越来越酷,她也叫不出口,看到那个有些局促害羞的小Omega,一时就笑了起来。
蔺洪滨把小孩,介绍说这是他家的养子,叫“何楚”。
许宜彤牵着那只小手,说:“生得这么俊。呀,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累了?”
那个时候何楚不能说话,跟着人一起进去后,也站在墙根,怯怯看着周围,小脸稚弱雪白。
阮奕当时可能是觉得他可怜又可爱,每次来这个房间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找一下这个小Omega,或者让佣工给他拿点小糕点过去。
阮奕最后一次过去的时候,是通知蔺昭熙大人他们要走了,蔺昭熙先跑出去,阮奕跟着迈出了一步又顿住,回头看,果然那个像只呆兔子的小Omega慢吞吞落在后面。
他眼睛又亮又黑,像是蓄着水光,阮奕等了他几步,余光看到他很快用衣袖擦了一下脸。
阮奕胸口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住。
在看到自己蹲在何楚面前时,阮奕心里是没有一点印象的,又看到自己在他手里放下一块糖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改变了梦境。
“别怕。”少年生疏地安慰着人,“以后都会好的。”
“二哥。”何楚抱着睡着了的何辛,小声说,“二哥,到家了。”
阮奕睁开眼,对上那双和梦境一样透亮明昔的眼睛,盯着何楚的脸看了许久。
他才发现,自己不能跨过去的梦魇之初,里面还有一个何楚,那些仅存的温柔也都给了一个人。
何楚让司机把车开回了阮奕经常住的公寓,电梯打开,何楚抱着何辛走出去,一双手臂就从后揽住他,拖着何辛,也抱着他。
阮奕沉声叫他:“楚楚。”
阮奕叫这个名字的时候,何楚也总是觉得耳尖发热,“怎么了?”
阮奕从他手里接过睡得香甜的何辛,低声说:“我刚才梦见我母亲了,可能提醒我带你去看看她。”
何楚看着他往前走的背影,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
八月底,在何楚收到受聘书的那天,阮奕带着何楚去许宜彤。
在路上何楚忐忑,比见真人都要紧张。
在下车后,他余光看了一下面色有些凝重的阮奕,抱着花的手空出一只,伸手握住阮奕的手。
阮奕侧首对他勾了一下唇,牵着他一起走过墓园高高低低的台阶,最后站在了许宜彤的墓碑前,何楚对着嵌在地上的墓碑问了一声好:“阿姨好。”
把手里抱着的白玫瑰放下,认真鞠下腰。
白玫瑰是许宜彤最喜欢的品种Polestar,娇脆纯白的花瓣在金色的阳光下,染着暖绒的温度。
“妈,我带何楚来看您了,对了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叫何辛,很乖,下次带他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