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痒(31)
他不知道时郁原来是这么想的。
他瞒着自己,不敢告诉自己,他想过很多种原因,在他给那位王总打完电话之后,他就设想过无数可能,但他唯独没想到,就只是最简单的,怕你讨厌我这几个字。
过了很久,他听到一副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在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看见时郁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也不用说出口。
厉逍分明是最清楚原因的。
因为那都是他曾经亲口说出的话,做过的事。
时郁被他掐住脖子,背部抵在坚硬的鞋柜上,他脸色发白,神情痛苦,但他一动不动,好像连挣扎也不会地,心甘情愿地被他捏在手里,随时等着自己捏断他的脖子。
厉逍骤然失了力气,手无力地垂下来,他整个人跌倒在时郁的身上。
而时郁明明还在因为恐惧而轻微地颤抖,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了拍他抽搐的背部,着急又担忧地问他:“你怎么了,你在发抖,你还好吗?”
厉逍想,他多么爱自己啊,他像献祭一样,忠心而又虔诚爱着自己。
他对自己的爱毫无保留,不顾一切,甚至连他自己也都舍弃不要了,他爱得双目失明,两耳听不到任何声音,以至于外界怎么样,他都一点也感受不到了。
他感知不到自己爱着他,无论他怎么大声,如何用力,他只是这样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害怕地看着自己,他甚至连呼吸大一点声,都觉得自己会讨厌他。
无论怎么努力地温柔待他,无论说多少遍喜欢,无论给他多少个吻,他的心已经被凿成一个黑洞,那些对他说的甜言蜜语,对他释放的温柔爱意,全部被吞噬进去,却留不下任何痕迹,更别说发出回音。
时郁深深爱着他,好像永远不知疲倦地在向他释放爱意,却完全不期待自己会被爱,更不敢相信自己是已经被爱着了的。
而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用一次次漫不经心的欺瞒谎骗,一次次无动于衷的冷漠言语,一次次没有回头的决绝离去……他终于摧毁了对方被爱的能力。
然而世上因果循环,大概都是有报应的,这些他曾经说出去的话,做过的事情,到了现在终于又反过来,化为利刃扎到他的身上。
无论他做什么,对方都无法相信他,也无法感受到他的爱,甚至无法理解到他此刻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痛苦。
厉逍心脏用力地绞紧,痛得他喉咙嘶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兽类一样的,无意义的哀嚎。
时郁被他吓坏了,也顾不上刚才厉逍怒不可遏,像要吃人一样的可怖模样,他扶着厉逍经过走廊,把人放到沙发上。
“你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家里有药吗?你看起来很难受,你能说话吗?”
时郁连连追问,厉逍却只是脸色发白地不说话,时郁见他满脸都是冷汗,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了擦,然后准备起身,想先给他倒杯水,然后看看要不要叫医生。
却被厉逍抓住了袖子,厉逍嘴唇蠕动,但声音微弱又嘶哑,简直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时郁忙弯下腰,凑近了一点,才听到厉逍在说:“……别走……”
厉逍手脚都抽搐着,抓着时郁的手没有一点力气,但时郁也不从他手里松出来。
时郁一边用手抚他的心口,一边哄他说:“我去给你端杯水,还有叫医生,很快地,等一等就好。”
但厉逍抓着时郁,不肯放开,说:“我没事……过会儿就好了,你陪陪我。”
时郁陪着他,小心地观察他脸色,慢慢地果然好了一些,心速也没那么可怕了,才微微地松了口气,又有些放不下地,问:“你刚刚怎么了?”
厉逍摇了摇头,神态有些沉郁,一副并不想说的样子。
时郁见他这样,也就知趣地不问了,只是还是没有忍住,又说:“如果不舒服,一定记得要看医生,你不想告诉我没什么,但是自己的身体有多重要,你不可以不当回事的。”
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眉毛都焦虑地拧了起来。
厉逍看着他,他觉得心口又泛起一种隐约的疼痛,眼眶也微微地发酸。
他捉着时郁的手腕,手指摩挲到被表带遮住的部分,时郁手一僵,下意识想要往回缩。
厉逍捉着他,不让他躲。
他垂下眼,看着那被遮掩起来,就以为可以当不存在的伤痕。
“是啊,你那么重要,”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得快听不见了,厉逍不得不停了停,等喉间那股涩意退下去,才继续说,“你怎么可以不把自己当回事呢?”
时郁没有说话。
他看起来很不愿意提到这件事情,厉逍握着他的手腕,能感觉到他明显的僵硬。
但厉逍解开他的表扣,取下表带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反抗。
被遮掩多年的伤疤终于重见天日。
一条狰狞的轨迹凸起在平滑的肌肤上,手指按上去的时候,能切实地感受到疤痕蜿蜒的形状,疤痕下突出的血管,还有心脏跳动的频率。
厉逍第一次真切地看见它,一条陈年旧疤,其实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地触目惊心,那条痕迹甚至很平整,可以想象当年这个人用刀片抵住自己,找准位置,下手时甚至没有一丁点的犹豫。
他说让时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只差一点,时郁就真的消失了。
厉逍指腹一点点地摩挲过去,他的手指在抖,他总是不肯回顾过去,也不愿意去设想没发生的事情。
但是恐惧和后怕像迟来的巨怪一样,在六年之后刺破他的自以为是与自欺欺人,冰冷地缠住他,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大概是他一直盯着伤疤不放,时郁脸上露出了一种愧色,难以启齿似的,说:“……这个疤去不掉,很难看。”
所以他平时会戴表,来遮住它。
厉逍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问他:“……当时,你痛不痛?”
时郁被他握着,好像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他一时难以回答,没有说话。
厉逍又问他:“现在呢,你还痛吗?”
时郁静静地,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摇了摇头,然后用另一只手,覆盖上厉逍一直颤抖的手,他说:“不痛了,不痛了,早就不痛了。”
那声音轻柔,充满安抚意味,好像曾经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人不是他,而是厉逍一样。
他总是这样,只要厉逍为他露出一点难受的样子,他都觉得心疼,他都感到不忍,他舍不得和厉逍分享一丝一毫的痛楚。
但是厉逍没能再从对方的言不由衷里获取安慰,那条疤痕好像长满了尖锐的小刺,贯穿着过往和现在,甚至可能还有未来,每碰一下都带出淋漓血肉,令他剧痛难忍。
他已经那么痛,却仍然想象不出当时的时郁会有多痛,太痛了,痛得他再也不敢生出非分之想,永远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无论厉逍对他说多少遍,他不会讨厌他,不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讨厌他,更不会因为一个他报复了一个下作的人渣而讨厌他,时郁也只是睁着眼睛看他,半晌,他好像意识到厉逍需要他的回应,于是他小小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
然而他的眼中闪烁着迟疑不定的神色,好像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变脸反悔,说出相反的话。
厉逍喉咙发哑,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意识到他曾经一手打碎的是一个人的真心,一份全心全意的信任。
而那些被他亲手毁掉的东西,也早已在漫长时光里湮灭,无论他怎么试图弥补寻回,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即便用尽余生,也不一定能找得回来。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无力和悲哀。
厉逍重新给时郁把表戴上,时郁好像终于重新获得安全感,迅速把手腕藏在了自己身后面。
厉逍看着他,他的目光就左右漂移,并不看他。
他好像还在为了自己手腕上难看的疤痕而惴惴不安。
厉逍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声音还是嘶哑得不像话,但他努力地温柔下来,对时郁说:“不难看的。”
他又说了一遍:“不难看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温柔的话里,好像也被一种莫大的悲伤笼罩了,要溢出潮水似的。
厉逍浸泡在黑色的涌流里,每走一步,都费尽力气,让他筋疲力尽。
但他要一头扎进这冰冷而绝望的水里,逆流而上,找回那些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厉逍一晚上的状态看起来都不太好,时郁给他放了洗澡水,浴缸里滴了几滴舒缓的精油,让他先泡个热水澡,至少解解乏。
厉逍一直不肯松开他,洗澡的时候也要拉着时郁一起,最后两人一起进了浴缸。
但没有做什么色|情的事情,厉逍一直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怎么说话,但是时郁一旦有点想要走开的动静,他都会很警觉地抬起眼看他。
洗完澡出来,也一直拉着他的手,好像怕他消失了一样。
时郁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对方也不愿意和他说,但厉逍难得会表现出这种几乎称得上是无理取闹的依赖,时郁一时觉得新奇,又很心软,就什么都由着他。
他给厉逍擦头发的时候,厉逍也要伸手抱住他的腰。
时郁取下毛巾的时候,厉逍刚好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头发还有些润,被擦得乱糟糟,但是依旧很帅气,乍一看,还有些年轻的样子,像是学生时代明朗俊气的少年,中篮之后,目光越过球场,穿越重重的人群,就为了找到你,想看你一眼。
时郁脑子里冒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但好在理智阻止了他,没有让他得寸进尺地再臆想下去。
两人最后躺上床,厉逍过来搂住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好像更用力,勒得时郁几乎喘不过气,最后是他自己发现时郁呼吸都不畅了,又忙松开了一些,问他:“你还好吗,是不是很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时郁觉得他好像一下进退失措,几乎显出一种笨拙来。
但是这也无损他在自己眼中的形象,他总是觉得对方可爱的。
时郁摇摇头,说:“没有,不难受。”
他怎么可能会觉得厉逍的拥抱难受,他甚至希望厉逍能再抱紧他一点,把他捏碎,将他揉进骨血里,与他融为一体。
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正常的,是说出来都会令人生惧的变态幻想,也是他不敢说出口,连想都不敢多想的臆想妄念。
就像厉逍这个人对他而言,仍然是最大的梦想,但梦想之所以为梦想,正是因为永远都达不到,而他现在甚至连宣之于口的勇气也都没有了。
厉逍不再说话了,他没有松手,却仍然不敢用力地抱着时郁,他好像抱着随时会碎裂的精美瓷器,无论如何不肯松手,却又不敢多下一分的力。
他不知道爱一个人竟会是如此,使自己陷入两难境地,分明渴望去拥抱靠近,还又害怕自己手中的茧都硬得能伤害到对方。
20.1
时郁重新回到公司上班,肖翰阳是微服出巡太子爷的身份已经都传开了,平时肖翰阳的人缘就很不错,现在更是常常都聚着一波人在身边,午休的时候,拉拉杂杂一大堆人蜂拥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