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痒(5)
时郁不忍看她们为隐瞒自己,继续绞尽脑汁了,他先开了口:“今天我看见你们了,那个人,是时真的亲生父亲吗?”
高琦脸色一变,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巧会被时郁撞见。
到此没什么可再解释的,她无话可说,只能嗯了一声。
时郁看起来没有因为受到欺骗和隐瞒而受伤生气的样子,他很平静,他问她:“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两三个月前。”高琦顿了顿,说,“当年他被人暗算,失去了那段记忆,又被一直找他的人接了回去,所以这么多年,我们一次也没见过。”
时郁点点头,大概明白了高琦为什么还愿意和对方重新在一起。
他其实一直知道,高琦心里没有放下前男友,否则当年也不会做出那么莽撞的举动,为了生下时真,选择和他结婚。只是被辜负,被背叛,像一根刺令她如鲠在喉,这么多年里慢慢由爱生恨,爱恨都被那个人填满了,腾不出空来去容纳别人。
但谁能料到,她所以为的辜负和背叛竟然都是一场天意弄人,原本以为到此已经看到了路的尽头,没想到一个转弯之后又是新的模样。
而误会解开,爱意仍在,时郁想,对比起自己,这样已经足够幸运。
时郁说:“那挺好的。”
高琦看他一眼,难得显出一种犹豫,她说:“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每次话到嘴边,总觉得不是时机。”
当年她和时郁难兄难弟凑成对,本来是互相扶持,怎么说也是有了革命友谊,如今她要从这个互助小组里脱离出去,留下时郁一个人,她也觉得愧疚,那种情绪堵在心里,就更加地说不出口。
“而且你和时真一直很亲近,我也担心关系变动之后,你可能受不了……”高琦停了停,她苦笑了下,她自己也知道,明知这样会给对方带来伤害,但还是决定了这么做,早说或者晚说,说得再冠冕堂皇,也只是掩盖她的自私罢了。
大概人总是自私,与专横跋扈的人比起来,温和慷慨的人只不过自私得合乎情理一些。(1)
两人沉默片刻,时郁笑了下,说:“你不用这么愧疚,本来我们结婚,也是临时的选择,还能真的指望这样终老一生吗,现在你有了自己的归宿,我当然还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高琦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哽咽起来:“对不起……”
时郁走上前,抱了抱她,声音温和:“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呢,我们中间能幸福一个,也已经很好了。”
而他是承受惯了失去的人,因为失去太多,好像感知也已经迟钝起来,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痛苦,看到高琦哭,也觉得微微隔着似的,不太触动得了他。
他说:“我们找个时间,把婚离了吧。”
4.1
两人好聚好散,离婚也离得平静顺利,当年他们结婚前做了财产公证,这时候倒是派上了作用,对财产分割两人都没有什么异议。
他们通情达理,既不像有些那样满含怨怼,在民政局大打出手,也不像有些是旧情难忘,依依不舍,临到头了又反悔。盖章的时候民政局阿姨狐疑地看了他们好几遍,最后在后面排队离婚的人催促下,咣一下盖上红戳。
连他们想象中,以为离婚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最大问题的时真,似乎也还好。
抚养权当然是没什么好说,时真虽然是一时借用了时郁的姓,到底不是真的,总归都要还回去。
两人最后决定不直接和时真说明真相,而是让她慢慢习惯新生活。高琦对她说要搬家,搬到一个更大的房子里,会有专门的房间给她放玩具,还有她很喜欢的酷叔叔也会和他们一起住。
于是这几天时真热情高涨,争相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塞进纸箱,对搬家充满了期待和热情。
只是到高琦带着时真离开的时候,时真抱着一只巨大的,她的亲爸爸送给她的兔玩偶,已经走到了门口,突然很紧张地抓住了高琦的手,说:“妈妈!爸爸还在里面,我们把爸爸忘记了!”
高琦顿了顿,说:“时郁爸爸晚一点才会过来,我们先到新家去等他,好不好?”
“哦哦哦,”时真大松了口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把爸爸弄丢啦。”
她又问:“那爸爸什么时候过来啊?”
高琦有些接不下去,只说:“真真以后就知道了。”
这个模糊不清的答案似乎令时真有些困惑,她皱起脸,用力地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一扭身,拖着兔玩偶蹬蹬蹬地跑回屋里,时郁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眼里放着空的时候,就看见她跑了回来。
他下意识先伸手,把扑过来的孩子接住,然后才问:“真真怎么了?”
时真抱住他,大声地说:“爸爸你要早点过来哦!我和妈妈在新家等你,你不可以太迟!”
她说得理所当然,时郁摸摸她的头,说:“嗯,好。”
时真赖在时郁怀里不肯起来,最后是时郁把她放下来,牵到高琦的身边,把人还给了她。
“再见。”他眼睛里很温和,对高琦说,“他也在楼下,我就不送你们了。”
高琦看着他,鼻子有些发酸,最后也只说了一句:“再见。”
高琦带着时真走了,少了两个大活人,屋子里顿时显得寂静起来。
时郁看看四周,高琦和时真一走,连带着也带走很多东西,原本拥挤的空间,这下几乎有几分空旷起来。
他躺倒在沙发上,听见四面八方传来一种孤独的声音,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用手臂盖住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手机一直在响,响得人心跳失速,脑仁发疼。
时郁终于受不住魔音灌耳,僵硬了似的身体动了动,他伸出手在沙发缝隙里摸了半天,那催命似的铃声竟然还没有断。
终于抓到了手机,铃声刚好自动停止,然后下一秒,又喋喋不休地响了起来。
时郁一看来电,直接按了挂断。
然后又看到一大堆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基本上都是同一个人发来的。
他前所未有地对对方产生了一种负面的,抗拒的情绪。
他很想质问对方:为什么一定要看我过得不好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对我施舍你的同情?
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啊。
铃声又进来了。
这次时郁直接按了关机,还戴上耳塞,把脑袋塞入两个枕头一条棉被里,关上卧室的门,保证自己不再能听到任何声音。
于是当门被暴力打开,被人从被子里强行挖出来的时候,时郁惊得都呆住了,他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厉逍,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在门外怎么喊你都不应!?啊?!”
不知为什么,厉逍眼圈通红,脸色却发着白,后怕似的,他突然把时郁抱进怀里。
“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厉逍的力道太大,勒得时郁几乎要喘不过气,但时郁也没有挣扎,他在对方的怀里艰难地呼吸,费力地挤出一句:“……你怎么了?”
厉逍搂着他,没有说话,但是呼吸急促,他抱着自己那么用力,身体却在发抖,时郁甚至能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
好像是被吓怕了一样。
时郁略微觉得困惑,但并没有放任自己去想太多,他手指迟疑地动了动,还是没有敢做出回抱对方的举动。
等厉逍呼吸慢慢恢复平稳,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微微地松开时郁,手臂却还是圈着他。
他低下头,看着时郁的眼睛,声音里还有些沙哑地,说:“我很担心你。”
时郁看着像是愣了愣,然后他别开眼睛,说:“你已经知道了吧?”
厉逍没有说话,只是看他的目光又充满了某种同情似的怜惜。
这种目光让现在的时郁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他身体动了动,从厉逍怀里挣脱出来。
他直视着对方:“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和高琦的事情?”
否则他怎么会刚好挑在今天,担心自己出事呢?其实就连之前在餐厅看见高琦,现在想来也觉得很可疑,厉逍如果不是已经有了依据,怎么可能会一口咬定,那么咄咄逼人呢?
厉逍脸上微微僵硬的表情,和没有出口的否认,也证明了时郁的判断。
想来也是,他的那点底细,如果厉逍想要调查,什么查不出来呢?
所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和高琦故意装出一种幸福美满,知道自己养着一个和自己根本毫无瓜葛的女儿……所以他一直是看着自己,拙劣地演了一场可怜又可笑的戏。
甚至——
“……让我撞见高琦,也是你设计的吗?”
“不是我,”厉逍矢口否认,他看起来甚至有种被污蔑了的委屈,“我怎么可能那么做,让你当众出丑?”
这并没有让时郁觉得好受很多,他的多年伪装,在对方眼里原来薄如蝉翼,轻轻就给全部掀开,这已经足够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了。
而在这种耻于见人的羞愧之下,他又更从中感到了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此时卧室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先生,门我是给你砸开了,”对方站在门口,一脸憨厚,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就是现在装不回去了……你看咋整?”
厉逍:“……”
时郁:“……?”
时郁站在玄关,面对自己那扇惨遭不测的大门,面无表情。
他听到厉逍在阳台打电话,怒气冲冲:“你这找的什么人,让你找开锁的,你给我找个砸门的,啊?”
至于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时郁这边就听不见了。
彭隼好像刚睡醒一样,声音懒洋洋的,说:“我这是好心帮你,你不要不领情。”
厉逍额头青筋一跳,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简直被这不靠谱的货气死。
“你现在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很不像你啊厉总。不要着急嘛,你听我说,”彭隼很不走心地安抚他两句,说,“门被砸坏了,当然是你的错,你得负责给人修好,但是修门也得花时间嘛,那这期间没法住人怎么办?”
“还是得你来负责啊是不是,厉总?”
厉逍不说话了,他视线一转,看到不远处的时郁。
那边又叹了口气,难得有两分真心实意,说:“我知道你这几年其实一直没有好过过,当年你托我……哎过去的事说了也是糟心,就不说了,反正现在我做兄弟的,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时郁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才被老婆孩子甩,现在连家门都给拆了。
厉逍电话好像已经打完了,他从阳台走过来,脸上也有些尴尬,对时郁说:“真不好意思,我朋友给搞错了。”
哪有人把开锁匠和讨债砸门的搞错的。
时郁不知道该不该吐槽,默了默,只说了一句:“算了,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