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没事我瞎(70)
后院高大的树在地上投下重重影子,经过一段时间的抢救,这株倒霉的树已经不再奄奄一息。
他走进后院,摩挲着粗糙的树皮,懒洋洋地道:“朋友,要坚持到花开啊。”
二楼的书房窗户亮着,裴衔意倚着树,仰头看了眼那边,舌尖抵着那颗清清凉凉的糖,心想:还是我的演技更精湛。
一点、一点也没让你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后天更
番外四:于涵和梅寒
于涵记事很晚。
五岁前的记忆都是朦朦胧胧的,他的目光辗转于饥寒贫穷的小村子、指甲肮脏的人牙子、破落的村口人家……最后定格在喧闹的戏班子外, 脸上妆容擦了一半, 一边胭脂重抹, 一边清俊干净, 笑眯眯地从师父身后探出头的人身上。
师兄叫梅寒, 取自“梅花香自苦寒来”。他也没爹娘,是师父收的养子,也是戏班子里的大师兄。
唱戏打基础难,一招一式都叫人又痛又苦又难捱。起初那段时间,于涵不愿痛叫出声,每每忍得脸都发白了,汗刷刷地流,叫人怀疑他随时会晕死过去。
看他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跑, 师兄觉得心疼,偷偷摸摸从兜里摸出桂花糖, 塞进他嘴里, 嘘了声,让他别被其他人看到。
他尝着口中的甜味,抬起眼细细地看师兄。
梅寒将他背起,小少年一天下来其实也很累, 但于涵轻飘飘的, 几乎没重量。
于涵的腿微微哆嗦着,想要下来,梅寒安慰地拍拍他的腿:“累了就可劲嚎, 师父会心软的。听师父说你叫于涵?可巧,我是大寒,你是小涵,以后我罩你,别怕。”
他沉默着看了会儿小少年也湿透的后背衣衫,最终放轻了呼吸,轻轻趴在他身上。
于涵个子小、年纪小、身体弱,沉默寡言,被其他师兄弟戏称为梅寒的小尾巴,通常梅寒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作为大师兄的梅寒天赋一般,小师弟于涵却极有天赋,只是体力不支,总是跟不上师兄们。师父对他期望足,所以下手更狠、管教愈严。
于涵被留下来,汗流浃背地把着架势,双腿战战,手臂酸痛,全身几乎麻木。
他目光空茫,听着外头隐约的叫卖声,也没觉得自己还活着。
直至转个头,他看到梅寒等在角落里,迎着师父的几句骂,嘻嘻笑过,朝他递来鼓励的眼神。
一瞬间身上的痛又浓烈起来,却似又能忍了。
他熬过来时,天上星子点点,寒夜凄彻。
地上积了滩汗水,他几乎要厥过去,撞上师父严厉的眼神,又不服输的站稳。等到师父走了,梅寒立刻冲上来,给他捶腿揉手,埋怨他不会叫痛。
于涵嘴唇干裂,望着他,空白的脑海有了色彩。他缓缓眨了眨眼,鼻头一酸,眼泪忽然就啪嗒啪嗒掉下来:“师兄……痛。”
梅寒嬉笑的表情一收,小心翼翼地摸摸他汗湿的头发,又掏出把桂花糖,递给他,将他背起来,慢慢往回走。
他说:“小涵,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朝师兄哭一哭,就一直有糖吃了。”
于涵的哭劲缓过来,觉得丢人,听到他的话,又觉得没那么丢人。他默不作声地吃着糖,也往梅寒嘴里塞了一颗。
路很长,要绕好几个弯,身下的人步子很稳。于涵又觉得,路没那么长了。
在戏班子里过了整个夏、整个冬,四季轮转,他越长越大,身下的人背着他的脊背也愈加宽阔有力。
有个夜晚,于涵咬着糖,忽然问:“师兄,背着我,累吗?”
“不累,”梅寒掂了掂他,“你才几两重。”
于涵笑了笑。
梅寒唱得不行,最后没能去当角儿,留下来跟着师父打点戏班子。于涵被师父捧上去,十五岁就红了起来。
但无论他去哪儿唱戏,唱什么戏,梅寒都跟着他。
戏班子里的人捧臭脚,又一个个喊:“梅寒是于涵的尾巴。”
两个人似乎谁都离不得谁。
戏班子因为于涵,着实红火了段时间。
直到后来战事出了变故,敌人打进城来,师父死在乱战里,戏班子一下散了。浑水摸鱼的偷了东西就跑,留下来的就几个人。
梅寒被伤了腿,走不了,于涵为了他留下来,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找出来,那些人点名要他唱戏。
于涵没应,被抽了几巴掌。跟在敌人身边的翻译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帮两人说了几句话,两人才没被当场毙了,而是被下了牢。
师兄弟俩生得俊俏好看,在狱中受了百般折磨,好在没过半月,敌军又被打走,走得匆匆,忘了他们这俩无足轻重的角色。
梅寒的腿没得到及时医治,自此有了旧疾,走路有些瘸。
他自尊心强,一直是保护者的角色,遭了此番大劫,虽说被救出来了,却有了轻生意向。
两人回到戏班大院里,人去楼空。梅寒咽着泪,声音颤抖:“小涵啊,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走……”
于涵死死抱着他不撒手,发狠地威胁:“你敢投井,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跟着你一起走。”
梅寒说:“师兄背不动你了。”
于涵红着眼眶冷冷瞪视了他一会儿,兀地转身蹲下,一把将他背起。两人在狱中受了不少折磨,于涵本就体弱,刚出狱虚得厉害,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硬是咬着牙背起了梅寒。
“你背不动我了,我还背得动你,你背了我十几年,如今换我不成吗?”
他说着说着,看不清前路,眼泪不住地落,带了哭腔,“师兄,别走好不好。”
梅寒沉默了许久,伸手替他擦了擦泪,终究是应了声:“好。”
城里恢复繁华,于涵的大名犹在,又成了炙手可热的名角儿。
梅寒开了家铺子,离戏楼不远,带着个小院子,每天都会过去接于涵。
街边小孩儿不懂事,总是在他走过去时,笑嘻嘻地跑着大喊:“瘸子!”
梅寒起初觉得难堪,后来心境宁和下来,撇开视线,只当没听到。
后来又是一场持续多年的大乱,两人相扶着熬过去。
他们以为熬过来了,一切也就好了。街坊四邻却不知是谁起了头,开始见着他们俩就啐唾沫星子,直叫“恶心”。
俩人似乎又成了过街老鼠,就连于涵唱戏时,下面也会有些人猥琐地问些不好听的话,惹得全场哈哈大笑。
于涵不闻、不问、不看。
他想着,只要梅寒还在,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的命运好似就是那么坎坷。
梅寒得了肝癌。
起初只是流鼻血、偶尔发晕,梅寒瞒着他,去医馆随便抓点药吃,后来有一天,他晕了过去。
于涵手脚发凉,将他送去城里的医院,得知结果时,一道惊雷劈下来,他挺得笔直的脊背、硬了十几年的骨头,几乎就要那样碎了。
梅寒醒来后倒是平静,问:“我是不是只能等死了?”
那时许多人以为肝癌会传染,人人畏癌,于涵却不害怕。他低着眉,给梅寒喂饭,没吭声。
“把我送走吧。”梅寒自顾自地说,“你还年轻,跟着我有什么好?又瘸又病,没本事,万一传染了你……”
于涵手里的碗砰地落了地,隔着一层布,其他人看不到的角落,于涵咬着梅寒的嘴唇,眼神又冷又厉。
梅寒慌忙推他,他放开梅寒,长长地呼了口气:“那就一起死。”
梅寒心惊胆战,问了大夫,确认了好几次肝癌不会传染,才放下心来。
他的状态一天天下去,于涵不再去唱戏,每天陪着他。
因为其他病人的抗议,梅寒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单独的病房里。于涵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只想让梅寒陪着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病痛将梅寒折磨得不成人样,有时于涵会觉得,他硬要留下梅寒,太过自私冷酷。
梅寒却没有怨言:“我要是眼睛一闭没了,你跟着我走了怎么办。”
他花了很多时间,艰难地看了些书,半熟不熟地给于涵讲道理,要他明白,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或为另一个人死都是很可悲的行为。
于涵却只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叫他住了嘴:“师兄,你是为什么活着?”
——他是为了于涵。
最后那段时光,两人都沉下来,没有大喜亦无大悲。
梅寒走的那天,天儿不错,放了晴。他的身体底子在年轻时被耗损了太多,其实没支撑太久,走的时候回光返照,看起来竟又有了年轻时的英俊好看。
于涵将他抱在怀里,明明心里什么也没想了,眼泪却止不住簌簌地落,嘴唇颤抖着,叫他:“师兄……别留下我。我哭一哭,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梅寒吃力地擦去他的眼泪,苦涩地道:“跟着我这么多年,没叫你开心几天,倒老是害你难过,我都要走了,还让你哭……”
于涵打断他:“跟着你的这些年,我很开心。”
“是吗?”梅寒露出个笑,“小涵,你这辈子就落了三次泪,师兄都在边上,往后别哭了,啊?不要想不开,好好过,好好活。”
于涵抱紧了他,指甲都在泛白:“那你答应,在下头等着我。”
梅寒又笑了:“好。”
他闭上眼,呼吸渐没了。
于涵抱着他,发了很久的呆,直到那具身体残存的体温也消失了,扭过头,咳出一口血。
他依照约定,好好活了下来,见证了许多梅寒再也看不到的,每月都会烧封信,给地下的梅寒。
漫长、漫长的数十载,他独自扛过风霜雨雪,临到头,居然和梅寒患了同一种病。
于涵想:是师兄来接我了。
病痛没有想象中那么折磨人,生命走到终点时,他和颇有缘分的年轻人道了别,睁开眼,就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梅寒。
他站在时光的彼岸,揣着一兜小师弟喜欢的桂花糖,招着手,笑容灿若骄阳。
于涵的目光亮起,周遭的一切都在模糊,迅速远去,他的容颜恢复年轻,身体变轻、腾空飞起,一头扑进了梅寒怀里。
“师兄,你来了。”
番外五:互穿(上)
飞机降落前,谢知被搭讪了。
搭讪他的是个亚裔华人, 颇为风度翩翩, 洋洋洒洒说了一堆, 十句话里夹杂了不下三遍的“面善”“眼熟”。
谢知压了压睡得翘起来的头发, 面无表情地“嗯”“哦”。
到最后那人才想起问他的名字。
谢知:“我姓裴。”
对方:“你的姓氏和你的声音一样好听……”
“冠的夫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