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126)

　　“不必了，一点小雨而已，”殷九弱慢条斯理地理着袖袍，左手手腕上方三寸有一道新添的划伤，是她早上与三王切磋时，自然刮蹭的伤口。

　　因为是被鹰王的钉耙所伤，所以伤口的形状比较特殊，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勾玉便点点头，不再多言，退到茫茫雨雾中看不见人影，顺便把前来看热闹的本命兽们也清场带走了。

　　即便心下稍有惊慌，魂骨受损严重，扶清仍旧姿仪端方，高洁如玉。

　　女人左手手腕的三寸处，那道伤口的确与殷九弱的如出一辙，大小长度新旧程度都一样。

　　殷九弱直接走到扶清身边，直接撩开女人的袖袍，有些可怖的红色伤口落在雪肤玉骨上，显出一种狰狞凋敝的美艳。

　　大概是这几日与扶清深入接触得太多，她在察觉到自己身体隐隐有发热的迹象后，立刻收回手。

　　细白腕骨上殷九弱留下的温热转瞬即逝，反倒令扶清心里涌上一阵失落。

　　“神尊，我们的伤口一模一样，”殷九弱将自己手上的伤口亮出来，甚至在伤口旁边轻巧地一划，再次割开一个小伤口。

　　几乎同一时间，两人的血液溢出，有那么几滴血在空中飞溅到了一处，散发出甜腻的血腥味。

　　“你和岁歌成婚那日，”扶清停顿下来，似乎这是一句说出来也会令人难受的话语，女人剔透的眸子映着檐廊下的雨光，还是决定将话说完整，“那日我拿出了我们的连理枝，连理枝乃是天道应法之物。”

　　“我们的连理枝已经干枯断裂，”殷九弱喝了口岁歌给她的果子饮，唇瓣染上淡淡湿迹，轻描淡写地说着事实，“死物又有什么作用？”

　　“虽是死物，未必不能复生，至少还能承受你我之间的共生咒法。”

　　“共生咒法？”殷九弱垂眸思索，雨风吹得她鬓边几缕绺发轻拂她精致面颊。

　　顾名思义，这样的法术让施法者与受法者同生共死，共同承担伤害。

　　但若是扶清给她施了这样的法术，为什么自己会毫无察觉？

　　女人日日承受神罚，天火鞭一百次，那般严重到魂骨的伤害，自己不可能完全感觉不到。

　　扶清又浓又长的睫毛还是湿润的，苍白侧颜清寒而无瑕，眼里有着莫名的凋敝之感，“同生共死，所以你晨时受的伤，便也发生到了我身上。”

　　她抿抿唇，淡色的唇瓣在雨雾中显出几分嫣红色彩，然而她的心已经无限下沉。

　　还是被发现了这次的自作主张，多少也算得上一种欺瞒。

　　但那时十里红妆，彻底失去的绝望感攫住她，只想与小九建立一丝联系，即便是以承受伤害疼痛的方式。

　　这些日子，无论殷九弱是不小心撞伤，还是喝茶烫到，各样的疼痛都会事无巨细地传到扶清的感受里。

　　仿佛阔别阳世多年的人，疼痛的几刻才算真正处在人间。

　　“你用连理枝给我下的术法？”殷九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清秀眉心微微蹙起。

　　扶清一双上翘的水润凤眼漾着澄澈的光，倒是有种有问必答的乖巧，“不是，是我们喝的合卺酒。”

　　“合卺酒？”殷九弱依稀记起来扶清来抢婚那日，为了敷衍她，自己的确喝了女人递来的合卺酒。

　　这女人真是……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够疯够癫狂的。

　　“小九，我……”微渺烟雨中，扶清鬓发银白若云，眉心寂灭朱纹映出细微血色，她几许想要开口，始终无可辩驳。

　　殷九弱慵懒地抬头仰望雨天，怪不得这伤本该深可见骨，到最后只如细柳拂沙，并没有多少痛感。

　　“为何仅有你能受我受到的伤，而那神罚却丝毫没有降在我身上？”

　　扶清这下倒是一言不发，咬紧唇瓣别过脸去。

　　殷九弱心里明白，大概神通广大的神尊又用了什么寻常人使不出的神通，让这共生术法，只起一半的作用。

　　扶清的伤仍然自己承担，而她殷九弱的伤便能被分走一半。

　　好慷慨的术法，也不问问她殷九弱要不要这样的施舍。

　　这么情意绵绵海誓山盟的术法，竟然在她们身上起效，也不知道该说造化弄人还是可笑可叹。

　　旁人那是爱得难舍难分，惊天地泣鬼神，她们二人分明已经恩断义绝，怎可共用这般澄澈干净的术法。

　　还共担伤害，生死相随。

　　扶清可以去问问九州大陆洞天七十二福地，万界生灵，或许他们都乐意和扶清盟约天地，同生同死。

　　但她殷九弱不愿意。绝对不可以愿意。

　　殷九弱紧紧皱眉，反复提醒自己不需要扶清任何的好意。

　　她仍深陷噩梦中，不需要扶清的拯救。

　　“扶清，不需要你这样假惺惺，我受什么伤，我自己担着，何须你多此一举？”

　　浅淡山雾落在扶清侧脸，女人清寒绝艳的脸上出现像小孩子做错事一般的惊惶，“小九，我只是……只是会担心你。”

　　“担心我，担心我什么？”殷九弱如画的眉眼中目光锐利，“现在本世界安稳和平，作为魔界少主，我又有什么危险？”

　　扶清缄口不言，雨色清淩落在她水色绯红眼底，倒是比殷九弱还倔强的味道。

　　“看来神尊似乎知道许多事，却又不愿意说，”殷九弱薄唇勾出嘲讽的弧度，“不愿意说便不说，我对您也无甚兴趣，只希望您记得把这个共生咒的术法解除掉。”

　　说罢话，殷九弱也不管扶清在想什么，撩开衣袍下摆，大步流星地离开，直接乘上勾玉已经准备好的船，前往湖心小筑。

　　那边阿引采完酸枣回来，在赶走情敌风起后，和岁歌、冲忧一起兴高采烈地围炉烤肉。

　　阿引刚烤上一块牛肉，就看见殷九弱穿着青墨色的对襟大衣，独自一人乘船过来。

　　烟湿雨汽里，扶清独自停在原地的身影淡薄如雾。

　　“你们说，神尊还能忍多久？”岁歌手里翻转着用来烧烤的竹签，心不在焉地问。

　　“忍什么多久？”阿引挽好袖子，给冲忧掰了一半密柚吃，防着烧烤干燥上火，“神尊不是挺乐在其中的吗？我看她能见到九弱就很满足。”

　　“什么乐在其中？”殷九弱已经下了船，正拍散凝结在衣襟上的水珠，身侧仿佛也沾上了雾气。

　　岁歌弯出一道笑眼，继续调笑说：“我们在聊啊，神尊嘴角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

　　殷九弱面不改色，姿仪挺正地坐下，“哦，那你们继续聊。”

　　冲忧顺势看向湖对面的女人，依旧站在苍青色的山色雨濛中，银发朦胧眉心的血痕从未有半分消退的迹象。

　　她莫名心底一悸，总觉得疯魔到底的扶清，已经在深渊里坠无可坠，而殷九弱……冲忧心里明白，曾经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清醒。

　　扶清与殷九弱之间分明是解不开的死结。

　　见殷九弱不上当，岁歌翻了个白眼，换了话题，“明天我想回修罗族，你陪不陪我去？”

　　“明天？”殷九弱接过冲忧给她温好的果酒，还未饮下就惊讶地看向岁歌，“你怎么没早一点说？”

　　岁歌咬牙切齿地笑：“我听说差点儿跟我姐姐成亲的那个人，最近又蠢蠢欲动，想要跑回修罗界找她。”

　　话音一落，正热火朝天吃烤肉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停下筷子，三双眼睛来回在岁歌身上游移。

　　“你姐姐和你是什么关系？”阿引率先发问。

　　“姐妹的关系。”岁歌答得理所当然。

　　阿引一脸无语，直截了当问道：“那你和大王女岁音是亲生姐妹吗？”

　　“不是，我是修罗族第一将军的女儿，我爹为族人战死沙场，我就被王族的人抱回去养了。”

　　殷九弱跟着若有所思地点头，骤然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许多事情啊。

　　“看什么看，“岁歌夹了一筷子香菜给殷九弱，“你到底陪不陪我回去？不陪的话，我就自己走了。”

　　“陪陪陪，当然陪你回去，正好有很多药材和法器要带给你们修罗族，”殷九弱非常有眼力见地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