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九弱的寝宫大门紧闭,只留了一盏青纱灯挂在床边,其他灯全都灭掉。
“殿下,不怕黑了吗?”小十三觉得自己今晚的疑问都快顶过去几十年了,可真的满心满脑都是疑问,偏偏还没任何一个人能为她解惑。
岁歌摇摇头,安抚道:“大家都快回去休息,这雪……也不知道会下多久。”
众人只好作鸟兽散,又纷纷去大夫那边询问过几次殷九弱的情况,得到的都是性命无忧的回答,便慢慢放下了心。
寝宫里,一觉醒来的殷九弱并没有让侍女再像往常那样点燃那么多烛火,她就着几盏足够照亮的琉璃灯,吩咐着侍女去库房取来自己要的东西。
“九弱,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岁歌本以为殷九弱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没想到她用完晚膳一过来,就听侍女说殿下让她们把库房里的杂物全部拿过来。
“我想看看前几年的东西,应该能找到吧,”殷九弱穿上一件宽宽大大的青色衣衫,漆黑长发随意披散并未簪起,显得十分凌乱可怜,像一只毛茸茸找不到主人的小狗。
“你找什么?”
岁歌看着殷九弱慌慌张张到处翻箱倒柜,找出几件纯黑色的锦衣,衣摆上绣着玫瑰金色的桐花纹。
看上去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殷九弱只找到这么一件玄黑法袍,除此之外再无旁地,她站在窗前呆呆地抱着衣衫,眼里缓缓地无声无息流下泪来。
她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扶清为什么没有来?
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狠心,除了几件衣服一块玉珏,再无任何留给她的东西。
她是不是真的找不到她了?
她又想其实狠心的人是她殷九弱才对,是她狠心地不接受扶清,还狠心地想要炼化忘川紫檀叶,结果证明那就是个笑话。
她的一生都好像一个笑话。
正好十三、十四王妃也过来探望殷九弱,见寝殿里摆着乱七八糟的箱子,都有些呆愣。
“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把寝殿弄得这么乱啊?”
岁歌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殷九弱在发什么神经,她看了眼窗前身形修•长如青竹的殷九弱,为了活跃气氛,调笑着说:
“一看咱们殿下就是个懂风流的种子,知道恋旧,这不找来这么多旧物,追忆往昔呢。殿下,九弱啊,你是不是最近跟倾泠逛多了青楼,遇到真正心爱的相好了,若是念念不忘把人家接过来也好啊。”
殷九弱转过头来看着岁歌,眼神中满是迷惘和惶惑。
许久,她才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可是她走了……”
岁歌故作调笑的笑容僵在脸上,反倒殷九弱还在笑。
笑完,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沉默抱紧怀里的玄黑法袍,骨感冷白的手背上青色血管与筋骨漂亮而流畅。
窗外漆黑的云天里,仍然飘着无边无际的暖雪,远处蛇行的山脊已经冰封雪白一片。
“九弱,你在说谁走了?”岁歌心里不好的预感升得越来越高,她挥挥手示意小十三和小十四都先离开。
侍女们极其有眼力见地跟着一起退出去,临走前将殿门掩好。
看着屋檐下细雪成簇,殷九弱抱着衣服回到床边,一点一点叠好,清透矜贵的面容上神色自若,“我说的就是她。”
“你没有炼化忘川紫檀叶?”岁歌脑海中劈过一道闪电,几乎脱口而出。
殷九弱点头又摇头,她的确想要炼化,也炼化了,但是那个过程竟然被逆转了。
“为什么?”
岁歌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弄不懂殷九弱了。
“可能灵魂深处的我不忍心,舍不得自己的记忆,舍不得曾拥有过的东西,好的坏的。”
她脸上的伤还没有好,说话的时候依然显得狰狞可怖,可她就是笑容却干净澄澈得像个被世界好好对待的孩子。
“你能明白吗?一个人本来就只拥有很少很少的东西,那么每一样属于自己的都变得很宝贵,很难割舍,即便那是一根曾扎伤过你的刺。”
“如果把那根刺彻底遗忘了,把那些记忆全都消除了,或许是就不是我了。没了记忆的我,到底是谁呢?”
“或许是我太心软,我不是个多么有出息的人,犹犹豫豫,没什么用。”殷九弱缓缓伸展手心,忘川紫檀叶皱巴巴地混在她的血里,一动不动像个死物。
岁歌想说不是的,不是的,她想说九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帮修罗界改善环境,让他们好多族人有家可归。
她想说九弱你已经比以前强了好多,你把魔界治理得很好,她想说你一直都坚强,试问有谁受过那么多苦后还能笑着面对每个人?
可她说不出来,她只觉得有汹涌的哀伤堵住了自己的嗓子。
“可我现在才发现,”殷九弱直视着天空最高处,温柔地笑,“其实我也舍不得她。”
岁歌慢吞吞地走上前,还想继续询问殷九弱事情的始末。却发现这人已经冲出了寝宫,大步流星地往魔界门口走。
“九弱,你身体还没好,又要往哪里走?”
远远地,殷九弱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去看看。”
“你……你去看什么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说说,”岁歌一直追到魔界门口,又追着殷九弱来到沧澜宗、烟京、北淮……
短短的时日,两人一前一后跑遍了许多地方,九洲大陆,六界三道整整下了十日的暖雪,却也只有十日。
十日后,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新的天道秩序建立,百姓安居乐业,各族繁荣昌盛。
神尊已死,骨销尘泥,比凡人更不如,没有轮回没有转世。
走得太久,殷九弱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在原野里星月之光缓缓升起,光色将她映照得精致美丽。
可她终于发现,她找不到她了她的声音微微撕裂,带着疼痛,手指伸入浓密发丝里,指甲陷入。
“扶清,我病了,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了?”
第68章
湖上浪涛翻涌,极遥远的地方,似乎能听见有人奏箜篌放歌,苍凉高昂:
“我有红尘琴,山中曲似影,花开碾做泥,凋零千年矣。”
岁歌正独自听得入迷,歌声渐渐隐没,她面前的一身青衣的殷九弱忽然消失不见,只余下一江平静的水面,横着秋末的花枝。
“不是,这人怎么招呼都不打?疯了,疯了,绝对疯了。”岁歌站在河岸上来回踱步,最后只能无奈先回魔界。
又是好几天过去,暖雪停止后,便开始下起秋季的暴雨,天空的云光被雨色吞没,铁灰色阴影与灿烂的流霞轮番出现,一刻明媚一刻阴暗。
好在殷九弱在昨天也回到了魔界,虽然还是那副魂不守舍、时不时念念有词,对着空气有说有笑的样子。
但好歹人在魔界,有人看顾着大家还算放心一点。
岁歌实在放心不下殷九弱,一大早就来镇风楼想看看她的情况。
寝宫外侍女们大部分都在庭院里扫积雪,给院墙上的野草野花浇水,没几个人敢进去伺候。
“你们全都在外面?殿下的情况怎么样了?”岁歌皱着眉头,声音不免比平常冷厉几分。
勾玉挎着刀走到岁歌面前作揖行礼,“王女,殿下的情况就那样,大夫来过几次开了药,但大夫说那是心病,药石无用。”
“罢了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干净整齐的大殿里铺满柔软的编织羽毛,与往常不同,这儿的灯光再没有那么亮,只有寥寥几盏青纱灯挂在角落。
岁歌刚进去时并没能看见殷九弱在哪里。只有浓郁的药草苦涩味道,青烟缕缕上升,秋意浓郁,充塞四周。
再往里走,她终于看见一道削瘦修•长的身影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九弱,你……你好点没有?阿引那只狐狸和冲忧给你写信了,你要不要看?”
没有回应,光影里这人身上那件青色袍子里的血,像是已经被浸透了一样,即便用法术也无法濯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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