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31)
那人果然叹口气,又将未说完的话继续道来:“你的宝贝蝎子......换我来帮你喂可以么?”抬起眸子,炽热的目光从里面投出来。
若是不解嗔蛊,留在体内一日,便是一日的祸患。
连无欢永远都忘不掉景竹山下洞窟中血染梅林的那一幕;也忘不掉帮阿阮换药时,目睹着一条条错综深痕咬开细嫩皮肉的那些夜晚。心里痛恨这蛊,亦是惧怕这蛊。
可要让阿阮再去喂那只蝎子,失血过多,对她又何尝不是危险?
只望一切都能换做自己来承受......
可曲烟杳似乎并没有这般想过,也不愿给她这个机会:“这怎么行?我的宝贝已经习惯了清岚的血,现在唯有清岚来喂,才是对它最好的补益。怎可随意换成别人?”
连无欢一怔,楞在原地双拳紧握,咬着牙一时说不出话来。身子因为紧张挣扎紧绷着,甚至能看见洁白手腕上暴出的几条青筋。
阮清岚在一旁轻叹一声,摇摇头。她自是知晓曲烟杳的心性,早知她不会轻易答应,倒也未做奢想。
如今见着无欢眼底的痛苦和挣扎,又见她额际不知何时已渗出了一层薄汗,心中全是不忍。抚上她的背,温言劝道:“漪儿不必担心,如今离你解蛊只剩短短六日,若是现在放弃,岂非让我前功尽弃了。我......”
“阿阮。”连无欢打断她尚未说完的话,再度看向曲烟杳,目光中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横了心的坚定与决绝:“曲姑娘可否换个条件,不要为难阿阮。要我如何,我都答应你。”
就算要她重新去帮她喂只蝎子,她也愿意。
真不知这曲烟杳打的是什么心思,认真凝视着她看了半晌,看得连无欢心中都没了底,生怕再被她拒绝。结果那人却倏地表情一变,嬉笑起脸来,仿佛前一瞬的正色都是幻觉:“好啊,正好我那只蝎子其实也喂得差不多了。”
“不让清岚放血了,不过还是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听她又要叫上阿阮,连无欢前一刻才放下的心不禁又紧张提起来。
“六日后我帮你最后一次针灸完,你的蛊也解完了,我要回一趟药庐。”曲烟杳扫了眼桌上放着蝎子的黑罐,“把我的宝贝带回去,好让它和庐里养的那些生几只小宝贝。”
连无欢听着点点头,以为是要让她去喂另一只蝎子。
却不想曲烟杳接着道:“到时候你们两送我出城吧。怎么样?不为难你的阿阮吧?”
连无欢一怔,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要求惊愣住。半晌,仍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迟疑地问了句:“什么?”
于是曲烟杳又重复了一遍,见她这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强硬补充道:“路太远,我一个人无聊得紧。有人陪着我,也好解解闷。”
“多谢。”这话是阮清岚说的,脸上丝毫不见被放了这么多天血的怨恨,仍是一如平常地淡然笑颜。
想不到初来蓬瀛阁找到曲烟杳那一日,用来谎慰无欢的那句话,竟还是真言。
——“曲姑娘全不似江湖中传言那般不通情意。”
曲烟杳看了看阮清岚,旋即又从她身上别开眼,只状似没听见方才的话,转过身径自去拿银针。“行了,别愣着了。先来把药喝了,我再给你针灸。”
......
“等等,先别急。”曲烟杳慢悠悠收回银针放好。又在药架上找找翻翻,不知道准备拿哪门子药出来。
阮清岚与连无欢在一旁静静候着,望着她的背影,竟觉得这个江湖传言生性恶劣的“煞阎王”,倒甚是比那些自诩的“名门正派”来得顺眼许多。
捣鼓半天,曲烟杳总算从药架上最里面那一栏、藏得最深的地方,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子来。盒体漆黑,材质却是坚硬无比,盒口还挂上了一只突兀的小锁。
想来里面装的是什么神丹妙药,这才要多费点周折保护起来。
曲烟杳又去拿出柜架暗夹里的钥匙,把锁拆了去,放到桌案上往两人前面一推,盒子便跟着滑了过去。“喏。”
连无欢疑惑地接过来,拿在手中打开。凝神细看,发现里面是一层羊脂似的乳白药膏。手指轻抚在上面,带来一阵清凉柔滑的触感。抬起头刚想问这是什么,曲烟杳倒先说起来。
“给你家阿阮的,生生再造膏。可比药铺上那些粗制滥造的生肌药好用多了。”每次阮清岚过来,她便能在她身上闻到一股生肌药的味道,想来是身上留了什么疤痕久久没有恢复。
等她涂了自己这个,很快便会长出新肉来。疤痕也就自然脱落了。
“看来江湖传言当真是不可信......”连无欢看看自己手里的药盒,又看看曲烟杳:“曲姑娘,多......”谢你。
“别谢。”曲烟杳打断她,语气是故作的生硬:“我只是闻不惯她身上那股劣质生肌药的味道罢了。”
自那天后,曲烟杳对两人的态度都缓和了不少。虽说不至热情洋溢,但也不见了冷言冷语。
以往整日都待在客房里闭门不出,一心只对着药和毒研究玩弄的煞阎王,现在时不时竟也会踏出那道门槛,在蓬瀛阁里晃悠一阵子了。
“笔墨纸砚”连着阁里的杂役内侍,都是讶异地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一个不慎看错了。
这真的是那个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与生人接道的煞阎王吗?
转眼便到了约定陪曲烟杳出城的日子。
曲烟杳请的马车候在城口驿站。从蓬瀛阁出去,到城口那段路,便是要阮清岚和连无欢二人陪同。
“曲姑娘回去了,可还会来兴城?”连无欢主动问起。
“自然。把我宝贝送回去,我便回来。”曲烟杳答道,瞥她一眼,似乎是奇怪她会问自己这种问题。
连无欢被她这么一看,反应过来时也是一阵疑惑。方才的问题自己未经多想,只道是脱口便出来了。直到被曲烟杳询问似的一瞥,才发现其间缘由竟连自己都不明不白。
思索半晌,找到一个似乎还能勉强的理由:“曲姑娘有恩于我,我还尚未来得及报答......”
“好了好了,别老是叫我曲姑娘。”这听的时间久了,曲烟杳竟觉得有些别扭。想想还是清岚那般叫得好听,感觉也自在舒坦许多。“不是说夫唱妇随么?你就不能随了你家阿阮,叫我烟杳么?”
连无欢一楞,阮清岚却被这两人逗乐,不禁在一旁轻笑起来:“那漪儿便随了我吧。”
三人一路走着,话题续续断断,气氛还算是轻松畅快。
蓬瀛阁立居在兴城中心,自然是繁华景盛不用说,那一块地段也是人来人往熙攘不绝。只是越向城外走,愈在昌盛的中心之外,便开始渐渐变得荒凉。人烟跟着稀少,路边留下的大多是些身残体弱的妇孺老幼,身上挂着伶仃残破的老旧烂布踽踽独行。
一间破败的石砖旧屋修在路旁。不如说是无人管辖,忘了拆而漏掉的陈年建筑。
檐下正歪斜依倒着一群灰头土脸的乞丐,头发蓬乱,被灰蒙得掉了颜色的破布衣服不是缺胳膊便是断腿。
一群人歪歪倒倒地靠着掉灰的土墙,嘴中吐出的是不断的哀嚎和被病痛折磨的呻|吟,不时还带起接二连三的咳嗽。
见着路上好不容易又来了几个过路人,一群人急忙挪动身子,连扑带爬地跪倒在三人面前,即使扬起一堆灰尘也不在意。
下一瞬就开始了哭天喊地。
“姑娘们行行好吧,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吧,好心的姑娘......”
“咳咳,姑娘您行行好,我不想死啊。”
七嘴八舌,吵闹个不停。
阮清岚倒算是心好,问起了句:“怎么了?”伸手在衣袖中掏了掏,准备舍些银两给他们。
此时往几人身上挨个扫了一眼的曲烟杳迅速向前跨了一步,横出手把两人拦在了后面:“他们是得了痨疾。”
那几人听了,抬起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望了几眼,又开始哭喊。
“求姑娘救救我啊。”
“我还不想死啊,姑娘您发发善心吧。”
“求求姑娘......”
曲烟杳看看跪在脚下哀求的那群人,眼珠一转,咂咂嘴:“好啊。”
于是那群前一刻还在磕头的人,下一瞬便满脸期待地望着曲烟杳。
“烟杳......”阮清岚自是知晓她的心性,拉拉她的衣袖想劝住她。
“没事,清岚。”曲烟杳拍拍她的手,转回头去:“算你们运气好,正巧我是个大夫,这痨疾我也会治。来吧。”说着还真的从怀里拿出了一只白瓷药瓶,往手里抖出药丸,挨个放在那些脏黑的手上。
“喏,给你。”
“你的。”
“这是你的。”
“拿好。”
“呀!没了。”曲烟杳看着最后一个还在伸手眼巴巴望着她的人,惊呼道。说完还把瓶口朝下,抖了抖瓷瓶,证明的确是空了。
那个人霎时呆愣住,眼底深深的绝望翻涌上来,盖住本就浑浊的眸子,失了魂似的左右看看。
突然看见旁边的同伴手里捧着药丸,正开心地往口中送去。那人倏地浑身一抖,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卯足了劲往他身上扑去:“给我!”
捧着药丸的人霎时大惊,赶忙把手攥紧,死死握住那颗药丸。四肢不停舞动,想把扑来的人推开。“走开!走开!”
两人就这么纠缠在一起,拼了命的攥紧拳头往对方身上打去。连咬耳朵、吐口水、戳眼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用上了。
其余吃下药的三人楞在旁边干看着,一时不知究竟该帮谁,索性谁也不帮,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躲着看。
两人纠缠了好一会,握着药丸那个拳头攥的死紧,浑身的青筋暴显出来,将扑来的人压在身下,一拳又一拳死了命地往他头上砸下去。头骨碎裂、血肉横飞。痛得挣扎了半天无果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头一偏,再也说不出话来。
阮清岚叹口气,摇摇头别开了眼。
胜利者却似乎更加兴奋,将手里保住的药丸连带着沾染上的鲜血一同吞了下去。
三人见风波平息,这才推推攘攘地回来。四人心照不宣地忘记了前一刻的事,对曲烟杳是又叩又拜。“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您的恩情小人感激不尽,您实在是活菩萨啊!”
于是这尊“菩萨”点点头,顺着开口了:“感激我?有多感激?”
几人继续不知疲倦地磕着头:“我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姑娘。”,“就算让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来世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我看不必,就今世吧。我有个仇家正在后头追杀我,你们帮我出去挡几刀,拖延一下时间如何?反正,你们的命也是我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