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看清面容的一瞬间,房间里响起两句语气各异的问询:
“是你?”
“你怎么还没走?”
江泫是单纯感到诧异,对面的人就不一样了,惊诧之中似乎还掺杂了一点见了鬼似的不可置信。
他用来遮掩面容的乌金面具被衔云一剑劈成了两半,露出灯下一张俊逸无双的脸。
这半夜偷偷潜入他人房中的“不速之客”长得着实好看,长眉入鬓、眼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即使是这样朦胧的灯光之中晃眼一看,也叫人不禁眼前一亮、心生向往之意。然而眉眼之中栖着一团霭霭之气,沉默肃然之余,显得极其冷漠、不好接近。
他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方才被衔云的剑锋擦出来的。伤口虽浅,仍在往外渗血,江泫看那红痕之中冒出血珠,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对面的人似乎微微一愣,盯着他掌心的手帕,目中有警惕之色。只是没过多久,眉心传来隐隐刺痛,抬手一抹,指尖现出一抹血色,这才发现被划伤了。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伸手将江泫掌心的手帕接过来,捂上眉心的伤口。
“谢谢。”
他低声道。
江泫眼神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坐回了床沿边。黑衣人站在房间中心,脚边是断裂的面具。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不是没有想说的,只不过想问的东西太多,哪一句都有点怪,堵在嘴边出不来。诡异的气氛弥漫许多,对面的黑衣青年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你怎么装凡人?”
他说话原本不是这个语气,但到底是他潜入别人的房间被抓住了,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尽力去绷了,语速很快,硬邦邦的,像是一块风吹雨打浑不动的冷铁。
江泫道:“我先要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抿住唇,却不说话了,转身要走。
前两次让他走了,这一次却不能这么算了。
江泫三两下解开了灵脉上头的封印,从床边几步走开,要去窗边抓人。他常年习剑,身手迅捷,对方胜在反应快,侧身躲了几下,被江泫从窗边逼开,不得已抓住了江泫的一只手腕。
现在江泫发现他的第二个胜点了。力气大。
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像是铁箍一般,若要挣脱,得用上灵力。然而对方只是普普通通地抓了他,没有动真格的意思,江泫自然也不好做得太出格,只好任由手被他抓着,另一只手十分谨慎地伸手将木窗拉下来,喀地一声锁上了。
察觉到江泫有意堵他的路,对面的黑衣青年眼睛微微睁大了。他们互相拆了几招,一路从窗边打到床边,又从床边打到房间的角落里头。
退无可退,青年被江泫死死地压在了墙角。
他们现在的姿势可谓十分诡异,江泫的左手被人抓着,右手叩着对方的肩膀;对方怕他另有动作,一手抓着江泫的手腕,另一只手箍住了江泫的腰,想要将人制住。这正合江泫的意,他伸腿将青年的退路死死堵住,总算满意地发现对方不动了。
江泫比他矮一点,维持这个诡异的姿势时,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头顶传来有些慌张、气息紊乱的声音:“你、你放开!这样不妥!”
江泫道:“有何不妥?我要放手,你就跑了。”
对方闻言,胸中似乎憋了一口气。好一会儿,他才从牙缝里头挤出几个字:“……我不走。你放开。”
江泫琢磨了一会儿,相信他应该不会说谎,手一放、腿一收,松开了。
一松开,那人便如同被火焰燎到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到了距离江泫最远的那个角落,睁大了眼睛,用上十二分的警惕防备江泫的动作。
他从未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制住”过,也不知多少年没跟人有过肢体接触了,此时只觉得十分陌生,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镇定下来,松开了紧绷的肩膀,却仍然不肯往江泫那儿挪两步。
江泫原本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以前他在江氏教江明衍体术的时候,这个弟弟时常被他扣住手臂动弹不得,但从没有什么异议,此时看这青年这般反应,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原就是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不可这样下手。只是仙门中人打架时常是灵力对轰,方才他探手去抓,对方也只是寻常一挡,让他罕见地来了些兴趣,这才有了那一幕。
余光瞥见桌上的碟子,放在一番乱斗,这木桌未被波及,点心还好端端地躺在瓷碟里。江泫将心里的尴尬之情掩住,绷着一张八风不动的神情,道:“过来坐,我们谈谈。”
那边传来迟疑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人就坐到了他对面。
几眼不看,他就又变回了原样。面无表情的,瞳色很沉不透光,从头黑到脚,唯一一点有颜色的就是他眉心的红痕。好在已经止住血了,修士体质好,明早应该就能痊愈。
江泫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时,有时会不自觉带上些许久居尊位的气势。这种气势往往在细枝末节处体现,比如现在他询问青年的名字时,并不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从小到大无论在栖鸣泽内还是外,但凡知道他身份的,从来没人能有资格让他先报名字,所以未曾意识到。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沉默的目光扫了过来,最终却没有提出异议,而是简短地回答道:“宿淮双。”
这个名字一入耳,江泫感觉更熟悉了。他凝神回想片刻,从回忆的角落里头找出了熟悉感的来源。
宿淮双……竟然是宿淮双。
书中世界的主角,早先因天赋异禀在仙门之中名声大噪,一年前岐水门被屠宗,前往救援的仙门修士一位一位将岐水门中人安葬,却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身影。
有人说他死得不能再死,尸体都找不着了;有人却说他是成功逃出宗门,藏匿世间寻求真相,终有一日会再起报复。
具体细节江泫并不清楚,岐水门被灭门时江泫远在栖鸣泽内,听见这消息时,心中有一瞬恍惚。
不为别的,只因宿淮双的宗门曾经毫发无伤地躲过了这一难。原本不该有事的,这灭门之灾又是为何?
不想今日被他碰见了。坐在对面的青年沉默过了头,明明还很年轻,眼底却黑沉沉的,背着师门的血海深仇行走世间,无数个日夜辗转难眠,这个年纪应有的飞扬神采早已被那段经历啃噬殆尽,余留一片萧索的荒芜。
江泫忽然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沉默半晌,他问道:“有人在追杀你?”
宿淮双道:“有。”
“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宿淮双道:“找追杀我的东西。他是灵,会附凡人身,有死气和怨气,会染死凡人。鉴灵镜坏了,不好找。”
似乎是觉得躲也躲不掉,他一反常态,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来意说清楚了。
江泫听完他的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是在逃命,路过扶风镇,却波及到了住在这里的镇民,于是回头来救。因邪灵会附身之法,寻找邪灵的鉴灵镜又坏了,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晚上偷偷地找。只是万万没想到江泫会装成凡人,猝不及防一脚踩进了陷阱,现在想走也走不掉了。
但是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那邪灵原本是来追杀你的,现在为何又不追了,反而要你去找?”
宿淮双定定地看着他,深黑的双眼似乎泛起了些许涟漪。不知为何,江泫被他盯着的时候,总有一种被从里看到外的毛骨悚然之感。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收回了目光,解释道:“追我很久,它饿了,要吃人。”
原来如此。的确是妖物会做的事。
江泫又道:“为何追杀你?”
却见宿淮双看他一眼,面上些微犹疑之色过后,却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江泫也多少了解了一点他的脾性。知他此举是不想将自己牵扯进来,再者这是他的私事,江泫也不好多问,只好转移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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