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璟的性格要更坚决一些, 几乎是话音刚落, 他便毫不犹豫地偏向了江泫这边。谈话完成以后,已至夜色寥落之时,江泫犹疑片刻,从袖中取出了巫的神目。
“可能会有些难受。”他道, “只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
双目皆于二人身上试过,重月拒绝江泫相送,顶着一脸惨淡的颜色离开了净玄峰。温璟在取走神目之后仍愣愣地盯着天幕看了许久, 临走之前脚步虚浮, 对着江泫深深地鞠躬示礼。
“我一直觉得,有愧于您。”他声色沉沉地道,“师尊那时……本应由我来, 我那时心幼,于心不忍, 最终还是您帮我下的手,也帮我背了本该我背负的罪孽与惩罚。看见您如今身体无忧,我很高兴。”
他抬起头来,视线隔着夜色与飞雪,仍然显得极有温情。
“灭神一事,不论顺不顺利,只要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您直言。”
江泫道:“此事自然需要你出手,并且过程不会轻松。只是,你方才说什么‘惩罚’?”
温璟默默地低下头,向他鞠了一躬,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泫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还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寓意,手已经自发抬起,探向颈后那半个天罚的烙印。
只是方才伸到一半,被身后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宿淮双道:“廊下风大,快进来吧。”
江泫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心中那点有的没的预感也被跟着握没了。他与宿淮双一道转身回了寝居,门扉合上,风雪声都被隔绝在外。
这风雪曾经于他来说是牢笼,如今听着已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心中十分平静。平躺在榻上时,心中又不免感慨:过了这么久,自己终究有些不同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等这件事情过去了,就到了宿淮双出师的时候。届时,他们就能堂堂正正地一起,平日下山四处游历、除邪卫道,年末了便回宗小住一段时间,看看师姐师侄……
想着想着,他的意识慢慢向睡意之中沉去。正要睡着,忽然听见一道东西落地的响声,倏地一惊,脑海之中的困倦之意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他立刻从榻上起身,见宿淮双已经走到桌边,俯身捡起了装着萧弦的那只乾坤袋,神色不善道:“你想干什么?”
不知萧弦说了些什么,宿淮双又道:“自不量力。好好待着,不要……”
他似乎想说不要打扰江泫休息,想转头看看他情况如何,不料一转头,见人已经坐起来了,正在穿鞋袜。很快又走到近前来,捧起他的脸,额头轻轻一抵,眸色幽幽,意思不言而喻。
江泫一过来,宿淮双顿时什么情绪也没有了。他立刻将乾坤袋丢去一边,反手搂住江泫,灵识微动。
下一刻,江泫的视野已然便得灰白。他吻了吻宿淮双的唇角以示奖励,道:“我带他出去一会,你就在房内。”
宿淮双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江泫已经抓着乾坤袋、披了一件单衣,出门去了。
估摸着已到了子时,夜中廊下寒凉无比。江泫如今身体很好,再不怕冷,萧弦是鬼感受不到温度,他便没走多远,出了门挪了几步,就在廊边坐下,将乾坤袋的缝隙揭开。
一阵黑红烟气从袋口掠出,于江泫身边凝出实形。
一日不见,萧弦的状态是丝毫没有好转,往走廊底下一坐,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杀了它。”
他怨气冲天,如同一道黑红交织的漩涡。猩红的血气与鬼气在他身边凝固,恍惚间已经不见人形,诡异万分。
“竟敢顶着他的脸回上清宗……”他咬牙切齿道,“谁给它的胆子?那张脸是它配用的吗?区区、区区一只灵……”
江泫平静地道:“你打不过它。”
萧弦冷笑一声,道:“打不打得过,不由你说了算。它是你的旧识,你便如此护着它。”
江泫的眉头微微一皱,直接站起身来,照着他的肩膀狠狠来了一脚。萧弦被踹飞出去,肩头剧痛,狂怒无比。一人一鬼在院子外头有来有回地打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江泫逮着缝隙,照着他的胸膛又是一脚。
萧弦倒飞出去,狠狠地砸进一堆积雪里头,再也没爬起来。江泫等了一会,忽然听见一声小小的呜咽声。
这声音实在太小了,微弱得被风一吹就散。江泫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向着那边走了两步,又听见一声。越往近了走,声音就越明显,许是他自己也压不住了,等江泫走到雪堆旁边往下一看,见他一身煞气竟然被打伞不少,此时正仰躺在雪堆里头,如同稚子一般嚎啕大哭。
“他……他死了……呜……”
“我……呜……我没把他救下来……”他满面都是眼泪,吐字破碎不清,“我用命去救……还是没把他救下来……”
江泫垂头看他,心下微动。
萧弦一贯如此,嘴硬心软。嘴上说的是一套,手中做的又是另外一套。
他与神境有些牵连,在刘家村看见的长尧,应当就是宿淮双追杀的苍梧。一看见长尧,什么事都顾不上了,在墙根匆匆留下印记,便径直去追。
想来不是很追得上,追到一半见“长尧”丝毫不回头看他,厌弃之情一如往年,竟不敢再追下去,也提不起勇气继续去找。在荒原游荡几日,又回地窖找了江泫。
他以前恨长尧么?或许是恨的。可那究竟是爱是恨,在看见长尧的一瞬间,便也分明了。
不过是一个因执念徘徊世间的可怜人,为了心上人身散魂消、不得安息,乍然听闻人还活着,硬是要从地下爬起来,去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结果看没看着,还得知那人是假的,本尊已经死了,满心茫然怒火无处宣泄,这才躺在雪地之中,哭得肝肠寸断。
江泫屈膝在他身边蹲下,温声道:“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拼命去做都做不到的事。或许他在雷劫之中还剩下一缕残魂,入轮回转世,现在过得很好也说不定。”
萧弦呜咽道:“那种程度的雷劫,怎么可能还有残魂留下!”
江泫平静地道:“你,我。”
萧弦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直到后半夜,江泫才带着乾坤袋回房。房内燃着一只细烛,宿淮双没睡,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来有些安静。烛光在他面上划开一道鲜明的界限,江泫看见他抿得平直冷漠的唇角,映着两点烛光,依旧显得空落落的眼瞳。
再一看,桌上摆着不少燃空的残烛。
他不在的时候,宿淮双便是如此,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点上蜡烛,慢慢地数,等燃尽了多少根,江泫才会回来。
原是为了避免他们争执,江泫才让宿淮双待在房里。就算宿淮双跟出来,他也不会说什么的——谁知他竟然真守在房间里头,一步都没挪出来过。此时一看见他,江泫便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将他一个人留下来的。
他还没有出声,宿淮双已经察觉到了门口的响动,抬头望过来。
眼神从空洞漠然到明光浮动,有一个完整且迅速的转变过程。江泫头一次旁观到这个过程,心跳如雷似鼓。这之间,宿淮双已经起身,几步走了过来,道:“谈完了?”
江泫道:“谈完了。”
宿淮双凝视着他,不说话。他在等江泫开口——近来一贯如此,江泫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没有半分异议。
江泫微微一笑,用灵力将乾坤袋浮去桌上,道:“想不想去遏月府上看星星?”
闻言,宿淮双眸底也浮现笑意。他好像是想点头的,看了看外头昏沉的夜色,又摇了摇头。
“休息。”他道,“等事情都过去了,阿泫再带我去。”
江泫瞬行术的灵诀都掐好了,不曾想被他拒绝,愕然之余,又感觉有点啼笑皆非。跟着宿淮双往里走,肩上单衣被揭去,刚往床榻边一坐,便见宿淮双屈膝蹲跪下来,为他除去鞋袜。
江泫睁大了眼睛,难得磕巴道:“你不、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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