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不侵躯体,雨幕之下,每一滴即将沾湿衣物的雨水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开,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依然衣冠整洁、轩如霞举。
身体的主人问道:“你叫江明衍?”
声色温润,无论是咬字还是声线都分外悦耳。
缩在檐下的孩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空,里面藏着一片萧索冷漠的荒郊,似乎映不进任何人的影子,也不想再分出注意力给任何人,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人偶。
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用久不进水米的沙哑声音回道:“你是谁?”
与此同时,他完成了抬头的动作,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的全貌。
那是怎样一个人?矜贵洒然,俊雅无双,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天生就不该站在凡尘里,世间的泥泞于他都是一种玷污。他用玉冠束发,身后背着佩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整洁的,就连俯身向他伸出手的动作,都像是在降尊纡贵。
身体的主人回答道:“我叫江泫。你的生父也姓江,我找了你很久,今日来接你回家。”
江明衍一下子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江泫的脸,无声地问道:江。江泫……?江家人?
江泫神色不变,耐心地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周身灵压逸散,替这一方小院拦住了摧人的大雨。
一直飘打在身上的雨滴突然消失了,江明衍呆愣片刻,神情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原本空芜一片的眼瞳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将眼神烧得雪亮,瞳中浸满怨毒与夹杂着悲痛的愤恨。
他猛地扑上来抓住江泫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着江泫的手腕,随意寻了块地方,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咬着江泫手腕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像恶犬撕咬嘴边的肉。
他一边咬一边呜呜的哭,眼泪搀着泥泞顺着脸颊淌下,又和着江泫的血一同顺着腕骨下滑,滴滴答答地落至地面。还尚且年幼就拥有如此狠劲,一口利齿将江泫手腕咬得血肉模糊,喉间嘶吼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不早点来!阿娘……呜……阿娘找了你们那么久……她已经死了……!”
江泫任由他咬,另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摸了摸江明衍的头。
他道:“对不起。”
江明衍咬着咬着就没力气了。他已经很久没吃饭了,那一小会儿的爆发过后很快就松了口,往后跌坐下去,拽着江泫的衣袖,在破瓦房下满脸无助地嚎啕大哭。
后面的事情江泫就看不清楚了。他的头实在太疼了,仿佛有人想要将他的灵魂从中撕开一般。况且他压根不想看见这一幕——淡化伤口的方法之一便是忘记,这一世他差不多已能做到忘记,今日古旧的伤疤却猝不及防地被扯开,以最仓促的方式将他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再将江明衍捡回来。在这个人面前,任何的人情、任何的好都像是笑话,他费尽半生心力,不过换来干脆利落的一剑。
江泫脸色惨白,向后退了一步。
退开这一步后,周围的景色潮水一般散去,他还站在夜中的客栈二楼,墙边点着昏暗的灯,脚下是古旧的木质地板,外头很晴朗,没有下雨。
背后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江泫陡然一惊,察觉到背后有人,正想出手制住,却听身后少年担忧道:“师尊?怎么站在这里?”
是宿淮双。
认出他的声音之后,江泫吊起的一颗心猛地落了地。与此同时,脑中绵密细针一般的隐痛又开始叫嚣起来,他低头按了按太阳穴,哑声道:“无事。”
他打算让开些,却不想刚有抬脚的意图,宿淮双就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少年的手掌温热,体温顺着薄薄的衣料渗了进来,难得用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道:“您脸色不好,我扶您回去休息。”
江泫阖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后,他的神色已与平日里无异。
他道:“回房,取剑。有魇魔,交由你处理。”
第36章 心照桃源10
听见江泫的话, 宿淮双神色一凝。
魇魔,食梦为生。这东西说干净也算干净,只是吞食梦境, 算不上什么邪祟。但若有人恶意催化,它便会凝出幻境, 将力量范围内的人拉到幻觉之中, 将手伸向人的灵魂。
人有三魂七魄,若是被它啃食一几口, 轻则头痛痴呆,重则失魂, 与活死人无异。执念越重者, 幻境就越有效, 对于仙门中人来说, 执念也可以叫“心魔”。
江泫的心魔藏于心底最深处,似乎只有亲手杀了江明衍方可化解。然而时间已经回溯了,这一世的江明衍不认识他,原本的江少主也不会特意离开栖鸣泽将他捡回去。他会按照原本的命运, 先进一些小宗小派修炼学习,频繁入世探查,后在某次任务中接触到江氏的人,再想尽千方百计认祖归宗。
然而认祖归宗并非为了名利, 而是为了复仇。
江明衍此人, 是江氏子弟下山历练时留在外面的私生子。这位族中渣滓与江明衍的母亲一夜风流,到了时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连“来日接你回去”这样的场面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江母未婚先孕, 坏了名声,父母便将她早早卖了嫁人。
买下她的是个无所事事的酒鬼, 平日里稍有不顺就对江母与江明衍又打又骂。江母一边承受丈夫的打骂,一边苦苦做些杂工拉扯孩子,在江明衍十岁那年终于忍受不住,带着他连夜逃出了家,从北州阜南带着孩子一路流浪,想寻到江明衍的生父,让他认祖归宗、进入仙门,不再跟着她受苦受累。
她的生命断在途中,是被活活饿死的。从此怨愤的种子在江明衍心中发芽,受苦寒无比的命运催动,随着年岁越长越深。在外流落近十年,认祖归宗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屠灭江氏的打算。
曾经江泫总觉得,江明衍是走错了路。走错一步倒也还好,可惜命运从不善待他,此后每一步都是错的。小时候算得上是良善的孩子,硬生生被命运逼成了搅乱人间的魔头,若在最开始将其引回正途,世间也不会遭受那等大难、江明衍也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结局。
江明衍恨江氏,他早该知道的。但他那日见小小一个孩子呆呆地坐在雨里,最终还是将他带了回去。
自己的身体是江氏的少主,是江氏最为纯净尊贵的血脉,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江泫将江明衍带在身边,日后的挑拨离间、众叛亲离、殒命荒野几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固然恨,然而这一世他于江明衍,只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江泫需要做的,就是冷眼旁观、并助推他的死亡。宿淮双和江明衍未来必有一战,滚落在地的必然是江明衍的头颅。若宿淮双不敌,再由江泫亲自动手。
江明衍一定会死。只是时候未到……
在心中默念几句之后,江泫彻底冷静了下来。方才被幻境带出来的情绪如浮光掠影,顷刻间被他按入水底,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吩咐宿淮双的语气也一如往常,彻底恢复成了那个冷面仙人。
灵流周转,幻境带来的疼痛慢慢消退了。
原本他以为有人心怀不轨而并非魇魔,却不想两者皆有。魇魔是真,有人从中作恶也是真。催化了魇魔,再将其丢到镇中,不知究竟有何目的。这并非宿淮双能解决的事情,江泫准备亲自去看看。
思绪转了个来回,一抬头发现宿淮双竟然还站在原地。
江泫道:“怎么愣在这里?”
宿淮双眼神追着他的面容,见他神色、语气皆无异常,才真正放下心来。“这就去。”他恭声道,将许多想问的问题都憋回了心底,回房取自己的佩剑。
他醒得很快,在天阶上受过心魔环境淬炼,再加上雪峰炼心,此次一被拉进幻境,他便立刻察觉出了异常。眉心由江泫亲手点上的那道禁制隐隐发烫,为他抵御幻境损害精神的攻击,由此,他很快醒了过来。
醒来以后,宿淮双立刻去查看江泫的情况。哪知隔壁的房门大开,本应在房中的江泫已经没了踪影,书案上拍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情况有异,留在房内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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