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过后,江泫才勉强开口道:“要两碗粥。”
老板娘道:“好嘞!”又热火朝天地向后厨道:“陈郎,两碗粥!”
后厨慈眉善目的老板应道:“好嘞!”
江泫于是带着宿淮双进食肆,挑了个位子坐下。他方才将脸上的面具解下来,就见门口的女童双眼一亮,哒哒哒地跑过来,道:“好看哥哥!给你小花!”
向江泫面前的桌上摆了一朵小小的野花。
宿淮双原本也是要解面具的,见状动作微微一顿。不过既然要吃饭,必然是要解的,小童转眼一看他,又是一阵欣喜,道:“好看哥哥!给你两朵小花!”
向宿淮双面前的摆了两朵。
宿淮双道:“……为什么是两朵?”
小童道:“另一个好看哥哥不高兴,你要拿花哄哄他呀!每次我娘不高兴,我爹都是这么哄她的。”
老板娘端着食盘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柳眉倒竖,斥道:“说什么呢?自己到门口玩去!”
虽是斥责,语气却不严厉,小姑娘嘻嘻笑着走了。
老板娘这才弯下腰,从食盘里头端出两碗清香四溢的米粥,又端出两只白白胖胖的馒头、两只大肉包,外加一碟小菜。江泫没有说话。
宿淮双道:“是不是上错了?”
老板娘笑道:“没上错,送你们的。小小年纪长得忒瘦,不吃饱些怎么行?”
她虽热情,却没有认出来江泫。认不出也属正常,她和门口那一位小童,只是幻境凝出来的幻影,并不是真正的元神。于是江泫便也知道,许久许久之前,周三娘请他留意的、她丈夫陈瀚一的行踪,此刻终于找到了。
“这位老板娘,和门口的孩子,我曾在人间见过。”江泫慢慢地道,“那场……雷劫过后,我初次醒来,并非是在苍梧山,而是在幽州一座山上。”
宿淮双道:“那应当过去很久了。”
江泫道:“两百多年前了。”
两百多年前,那时他刚刚在一片树影底下睁开眼睛,起初连几步路都走得步履蹒跚,那时这位老板娘还带着她的女儿孤身一人在云来镇生活,见他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好心赠了他两只馒头一叠小菜。
两百多年后,他又在幻境之中见到了这两位故人。比起江泫见到过的她们,幻境之中这二人看起来要更年轻一些,幻影的时光不会流动,一切停驻在最好的时候。
江泫从未有过如此真切的、物是人非之感。这种无比细小的改变无时不刻不在九州之内发生,岁时流转乃是世间的铁律,但哪怕只窥见一角,心中都会感受到难以消却的钝痛。像是一只铁锤隔着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一般,令他难以忘怀、无法忽视。
忽然,宿淮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道:“阿泫,看我。”
江泫闻声望去,顿时一愣,原本萦绕心头的低落情绪散去不少,变得忍俊不禁起来。
原来,宿淮双将那小姑娘送的两朵小野花都夹在了耳侧。一般人谁这么戴花?倒像是人间烟花地那些涂脂抹粉的老鸨戴法。
然而宿淮双戴上一朵,不能说不好看。左耳那朵是红色的,同他金冠之间缠绕的红线遥遥映衬,别有一番风采。若要戴上右侧那第二朵黄色野花,倒也不能说难看,只是他一贯是个沉默严肃的人,此时神情越严肃,那两朵小花越别扭,二者之间的反差堪比末阳去诸如依春楼一类的地方跳脱衣舞,诡异的滑稽感让人不禁捧腹。
看了又看,江泫还是没忍住,偏过头笑出了声。见他一笑,宿淮双也弯了弯眼睛,唇角向上牵起,眼底藏着几分绵绵的柔和。
他一笑,江泫更忍不住,赶紧伸手将那朵黄色的摘下来放在袖袋里头收好,道:“就这样。”
宿淮双也正色道:“好,就这样。”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慢慢将老板娘送来的早点都吃完,末了收整好自己,宿淮双留下结账,江泫则去了后厨。
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边,叫了一声:“陈瀚一……?”
老板正可劲儿擀面呢,闻言回头应道:“诶!!”
他这一转过身,江泫终于看清楚了。
在这幻境之中,看修士的元神,要远远比看凡人的元神直观。比如现在,江泫立刻便看出了他元神的异常之处,心道:“若再在这幻境里待上几年,他就真的不能再轮回了。”
同样的,老板也看出了江泫的不同,愣了一下,抓起围裙擦了擦手,笑着迎上来道:“您是从外头来的吧?”走到门口,又看见在外头结账的宿淮双,一拍脑门道:“还有一位!您二位怎么到这儿来了?”
听他言语,像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哪儿生活,不似他人一般被蒙在鼓里。
江泫道:“机缘巧合。”
陈瀚一道:“这儿可不是适合久待的地方,二位能走还是快走吧。话又说回来,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劝诫真心实意,江泫颔首,道:“曾在尘世,同老板娘有过一面之缘。”
陈瀚一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手足无措。紧接着,他扬起嗓门儿对周三娘道:“三娘,后厨搭把手!有朋友来了,我同他聊聊天。”
言罢,两人拣了一处空位坐下。陈瀚一端了一小碟花生过来,道:“这位前辈……仙长,您是什么时候见到内人的?”
江泫道:“约是两百年前了。她托我留意你的消息。”
两百多年过去,凡人的躯体早就化为尘土了。陈瀚一也明白这一点,脸上的笑容险些有些维持不住。他背过脸,悄悄抹了一下眼睛,这才回过身,笑眯眯地对着江泫道:“我回不去啦。您想问我为什么留在这里是不是?”
江泫轻轻点头,又道:“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陈瀚一道,“两百年前,我早就死在中州了。死了以后不愿意转世投胎,还是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花了许多年世间飘回幽州去,只看见了两个坟头。幽州发了洪难,山滑了,云来镇的人都没了。”
“她俩的魂不见了,转世投胎去了。可我舍不得啊,投了胎,什么都记不得,再世为人,我和她们不就成陌生人了吗?趁这一辈子我还记得,一定要记他们记得久一点。后来在世上飘得太久,成了孤魂野鬼。”
“飘了不知道多少年,我遇到了这里的主人。”
说起这个主人时,老板的神情非常慈和。他盯着外头繁华的长街,笑眯眯地道:“那孩子真可怜啊。一个人在九洲流浪,活人讨厌他,也不给他吃饭,我瞅着他快饿死了,找鬼友给他引路,端了好几盘子贡品给他吃。”
“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也不说。后来跟着他走了几天,才问出来,没有家了,要给家人报仇。这我怎么好说呢?只好放他去了,让他注意点安全。”
江泫心知,这应该是乌序刚醒来,发现巫族已被屠戮殆尽时候的事。聊到这里,江泫忽然问道:“他可有同你说过,他的仇家是谁?”
陈瀚一摇摇头道:“没说,但他说他在九洲跑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查究竟是谁。好像是查出来了吧……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表情跟要上刑场赴死一样。也不知成功了没,过了几年后,我又在幽州碰见他了。他好像是专程来找我的,一见面就问我,想不想活过来。”
江泫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太想,活过来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要是能再见我父母和老婆孩子一面,我就满足了。’然后,他将我装在一截黑纱里头,把我带到这儿来,没过多久,老婆孩子就回来了,父母现在也在楼上住着呢。就这么点事,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他笑眯眯地讲完,终于抬手在盘中拈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口中。然而笑面之后,仍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心酸,即使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乍然听见亲人的消息,他仍然不能释怀。
最后的最后,他对江泫道:“我也知道,他这事其实做得很不厚道。搞这样的事,以后是要受天罚,遭报应的。你们是九门之中来查这个事的对不?如果可以,不要罚太重,留他一命吧。看着年龄不大,苦吃得一点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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