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
顾随之很快抹掉了心里的异样。
疯子的话何必当真。
他往屋里走去,打算洗个手去去晦气,一边洗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那真的是凌轻殷的父亲吗?
凌轻殷的父亲怎么会……
他无意间往下看了一眼。
整个人蓦地僵住。
虚空中,呼吸里都带出破碎呛人的血腥味。
心脏被绳索绞紧,铺天盖地的疼痛。
书页哗啦啦翻过一页。
看不见的古钟敲响,沉闷悠长,一声声回荡。
仿佛宣告着短暂的幸福时光终结。
他竭力伸出手,想挡住什么,却于事无补。
小屋里,顾随之低下头。
装水的木盆里,他用灵力凝聚出的清水淹没过他的手,五指修长漂亮,随着他洗手的动作,清凉水波破碎摇晃。
上面清楚地映出一双异色的眼睛,还有散落下来的,一寸寸变为银白的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真实的瞳色和发色。
凌轻殷还年轻,她的障眼法在凌宁御手下不堪一击。
刚才的重压不仅是警告,更是撕开最后一道遮掩的利刃,让他不要再自欺欺人。
顾随之和水里的自己对视。
他眨了下眼,水里的那双眼睛也跟着眨了一下。
铁证如山。
淹没在时光中的回忆在这时闪现。
那还是凌轻殷刚捡到他的时候。
那时的凌轻殷用蓝绫覆眼,掩盖自己的金瞳。
但她曾在他面前摘下过那条蓝绫。
两人四目相对时,倒映在他眼底的,赫然就是一双金眸。
后来凌轻殷就没再遮过眼睛,而是直接把眼睛变成了黑色,同时也掩盖了他的眼睛和头发。
久而久之,连顾随之自己都忘了。
他看着自己的金瞳。
这一抹金色多眼熟啊。
那么美丽,又那么不祥。
凌宁御的话轰然回响在他耳边。
异族。
半妖。
他的女儿。
凌轻殷……
十年前,尊贵无匹的太弥宗首席弟子以游历为借口远离宗门,奔赴千里,来到这荒凉偏僻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里就守着他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儿。
顾随之无数次想过,凌轻殷图什么。
现在很明了了。
过去那十年里,他们也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他也会随着凌轻殷到处游走,斩除一些趁乱跑到人族作乱的妖族。
在那时,他完全是以人族修士的心态去看这些妖族,觉得他们是异族。
现在想来简直可笑。
原来他也是异族。
自记事以来的认知就这样被生生撕裂成两半。
一边是仗剑而立的神裔少女,一边是含恨倒在血泊中的妖族。
谁是亲,谁是敌?
谁是异族?
谁又该死?
……他究竟是谁?
这些问题,要是林慕遇到的那个顾随之,最多只是稍稍惊讶,然后就不再放在心上。
要是
菩提幻境中的顾随之,大概会皱一皱眉,然后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不用他们,他这会儿要是再大一点,不用大太多,哪怕只有十五岁,二十岁。
他的认知成熟,自我意识发育完善。
再听到这件事,都不会那么痛苦。
但这里只有一个十岁的顾随之。
短短十年的时光并不足以让他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突然变化的身份。
视作亲人的人真的成了亲人。
却不是美梦成真。
而是噩梦降临。
过去十年的经历全然颠覆。
他比被凌轻殷诛杀的妖族更可悲。
他们好歹还有身份,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是什么什么,走投无路时,还能渡过沧浪海,回到妖族的领地。
他呢?
顾随之脑后神经倏然一紧。
等等,他是半妖,那跟着他的又是谁?
两年前,他曾经开玩笑,问那人,他是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存在,那个人才专门被派到他身边保护他,或者是为了报恩。
现如今一语成谶。
他果然是个很了不得的东西。
太了不得了。
但那人显然不是来保护他的。
除了凌轻殷,还有谁会保护一个半妖呢?
“你……”顾随之顿了下,“你还在吗?”
他转错了方向,又是背对着林慕,对着空气说话。
在往日里有一丝逗趣的场景,在此时完全没人有心思笑得出来。
只有不同寻常的心跳提醒他那人还在。
“刚刚那人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顾随之抬起头,小声说:“……不是真的。”
林慕喘息急促,声音比他还微弱。
“别说了……”
他说。
“别说了,顾随之。”
没关系的,不要紧的。
不要……否定自己。
但顾随之听不见。
他的手在发抖。
人妖两族开战,彼此矛盾急剧加重,哪怕是普通人,提起妖族,也是一副痛恨不已的模样,两族互相仇视,互相看不顺眼。
夹在中间的半妖们就更不受待见了,处境比往日更糟糕。
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不承认他们的身份,别说把他们当族人接纳,没把自己对异族的怒火倾注到他们身上都算好。
他不知道跟着自己的这个存在是人还是妖,但他不想被对方疏离,乃至仇恨……
顾随之脑子混乱,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执拗地看着“前方”,喃喃说:“不是真的,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他不想承认。
但这又怎么遮掩得过去呢?
他的眼睛,他的头发,都在告诉他,别装了。
可他又必须否认。
因为这是他最后拥有
的东西了。
凌轻殷不是他的什么人,外面来的那个就更不是,他有的,就只有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从不现身的存在。
他的朋友,也是他隐秘的欢喜。
顾随之眼角缓缓垂落,声音轻得一吹就散,他说:“你说句话,好不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慕喉咙滚动,咽下铁锈味浓重的气息,过了很久,才沙哑地说出一个:“好。”
“我没有讨厌你。”他说。
“你说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
林慕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给顾随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快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了。
有一件事,顾随之早就看了出来,但从来没说,反而是林慕自己说出口说一次。
那是他对姒京说的:“我就喜欢折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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