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隋家次子从出生就鲜少哭泣,整个婴幼儿时期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声带发育也正常,但就是不说话。
可自从将福利院里那个姓宋的孩子接回来, 他的脸上竟然逐渐有了表情。单就这一点, 隋家就会将宋磬声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消息传出, 所有人都在感叹那个小孩好运气。
隋家那可是帝都百年望族,隋、宋、裴、王四大家族里,裴家站错队, 倒了,王家子孙没福, 败了。这偌大的帝国,能和隋家掰掰腕子的,估计就只有宋家了。
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平白得了隋家幼子的青睐,何止跨越阶级,简直是一步登天,谁听了不感叹一句天上掉馅饼。
可外人怎么议论是外人的事,隋家大宅门一关,隋淮之就多了个和他同龄的小跟班。
说是跟班儿,可放到外头,谁都得尊称一声“宋少爷”。
管家推着餐车走出电梯,敲了敲卧室门,低声道:“宋少爷,该吃饭了。”
里头半天没人应声,管家不得已提高了音量,道:“少爷们,吃饭了。”
隋家这一辈的子女都很出色,为了工作方便,成年后就搬出了隋宅,也就年仅七岁的隋淮之还留在老宅里。他惯爱独处,平日里压根不与人交流,渐渐地,四楼就成了隋淮之一个人的地盘,用餐也是在四楼单独的小厅里。
卧室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瘦弱而精致的小脸,礼貌但没什么温度地向管家说了声谢谢。
管家客气地笑了笑,正想淡淡一句“该做的”结束这场没意义的对话,却见那孩子身后又走来了一个人。
隋淮之光脚踩在浅咖色的地毯上,过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容貌被遮住大半,不言不语的样子十分阴郁。
管家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模样,正要和和气气地和他问声好,却见一向眼里没人的隋淮之竟径直走到宋磬声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照旧一句话都没说,可亲近之意尽显。
尽管已经听说过,可当管家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难掩吃惊。
他不是最了解隋淮之的人,却是陪伴他时间最久的人。七年了,他照料小少爷足足七年了,可哪怕过去了七年,他也经常怀疑小少爷究竟有没有记住他的脸,更别提主动伸手来牵他了。
管家心情复杂,有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对小少爷未来的期盼。有情绪就好,不管这情绪是谁带给他的,都是隋家的大喜事。
时至黄昏,太阳已经落山了,宋磬声推着餐车往吃饭的小厅走去,牵着他衣角的隋淮之也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明亮的偏厅披着一层暖黄的淡光,宋磬声将餐车内的数个餐盘一一摆在深色的实木餐桌上,恍惚间有种回到了姚园,在为姚湛空布餐的错觉。
这一程重生,本就是为了陪伴祂,所以他没有封闭自己的记忆,只是顺应了小世界的运行轨迹,从一个孤儿开始长大。
在未来的命运线里,他已经看到了和自己并行的另一条线,所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会不会错过祂。命运早晚会让他们重逢,而在重逢之前,他只需要等待。
事实也是如此,不过七年,他们就见面了。
只不过,祂有点陌生。
隋淮之身上没有一点他们三人的影子,长得不像,习惯不像,连对待他的态度也不像。
这其实是正常的,祂毕竟成了一个全新的、没有过去记忆的人,可这样的陌生还是让宋磬声有些怔然。
这和失忆不一样,江凛失忆以后还是江凛,可隋淮之却是个崭新的陌生人。
除了……
宋磬声垂眸看了眼被紧攥在手里的衣角:他好像很黏他。
“吃饭吗?”他轻声问。
隋淮之点了点头,右手牵着他的衣角,左手去拿筷子。他不是左撇子,但左手也很灵巧,完全可以代替右手。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宋磬声的筷子到哪,隋淮之就紧跟着追到哪,他吃什么,隋淮之就吃什么。
毕竟是七岁的身体,饭量很小,宋磬声停了筷子,隋淮之也跟着停了。
“你吃饱了吗?”宋磬声有些惊讶,隋淮之比他高半个头,身体也健康许多,他总觉得他的饭量不至于此。
隋淮之的头发太长了,长到额发彻底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旦不点头或者摇头,宋磬声就辨不清他的态度了。
他试探着向隋淮之伸手,想将他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的动作很慢,隋淮之要是想躲一定能躲开,但他没动。
细软蓬松的长发被拨开,稚嫩柔软的手指划过隋淮之的眼下,将遮着他眼睛的头发全部扫开了。
隋淮之静静仰着脸,露出一张瓷娃娃般美丽的面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漆黑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冷,却足够疏远。
很漂亮,也很陌生。
宋磬声问他,“你吃饱了吗?”
没了头发的遮挡,他清晰看见隋淮之眼里的犹豫,明显没饱。
“你继续吃吧,我陪着你。”宋磬声将筷子塞到隋淮之手里,重新坐回椅子上。
隋淮之很听他的话,他让他吃饭,他就拿着筷子低头吃菜,速度不快不慢,认真的模样颇有些赏心悦目的意味。
一顿饭罢,隋淮之开始上晚课了。
托他的福,宋磬声也没能躲得过去,隋家人也不管他能不能跟上进度,反正加了张同款桌椅,让他和隋淮之成了同桌。
隋淮之乐见其成,他甚至在看到宋磬声坐到他身边的时候,罕见地勾了下唇,弧度极轻,但确实笑了。
宋磬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没法用看待祂的眼光去看待隋淮之,更没法用同龄人的态度对待他,隋淮之对他来说跟一个陌生小孩没什么不同。
被他揉脑袋的隋淮之明显愣了一下,但在宋磬声抽手瞬间,他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拉到自己头顶,很轻很含糊地说了三个字:“再摸摸。”
授课老师傻了,宋磬声却笑了。
他再次摸了摸隋淮之的头发,小声道:“摸完啦,该好好上课了。”
在感觉到隋淮之身上明显的陌生感时,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也封闭自己的记忆,蒙住自己的眼睛,跟着命运的安排往下走。因为他实在不想带着过去的记忆面对陌生的人,也不想让这样的陌生逐渐替代他记忆里的真实。
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隋淮之就是隋淮之,他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也不是他记忆里的某一个人,他就是他,是这个世界里真实而鲜活的存在。
近两小时的授课结束,也到休息时间了。
宋磬声跟着隋淮之去了他的卧室,大床旁多了张同风格的单人床,中间留出了一米多的空隙,一盏极具艺术风格的台灯伫立在床头。
洗澡、换睡衣、吹头发……
两个同样漂亮的孩子一起梳洗坐卧,让原本典雅但空寂的卧房多了不少鲜活气。
熄灯后不久,原本平躺在大床上的隋淮之忽然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极轻地爬上了宋磬声的单人床。
对成年人来说是单人床,但对两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即便并排躺在一起,床铺依然有空余。
宋磬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静静望着面朝他躺着的孩子,小声道:“想和我一起睡吗?”
隋淮之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他慢半拍似地点了下头,而后再次以一个充满依恋感的姿势扯住了宋磬声的衣角。
“睡吧。”宋磬声放低声音,抬手搭上了隋淮之的腰,轻之又轻地拍了拍。他没哄过人,也没宠过人,他对待隋淮之的方式,都是江凛他们对待他的方式。照猫画虎虽然温情,但明显有些生疏。
但隋淮之很受用。
他乖乖闭上眼睛,不多时就睡沉了。
宋磬声躺了一会也困了,迷迷糊糊间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声声,声声,醒醒……”
半梦半醒间,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有人轻轻推了他一下,宋磬声才一脸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原本一脸木讷的隋淮之露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他这一笑甚至让宋磬声发现了一个事实:七岁的隋淮之正处于换牙期,他没有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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