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把咱们家放在眼里!”段宁全然忘了,去岁冬季,更准确说是每年冬季,蠕蠕人都没少找贺兰部落的麻烦,段家的前女婿就是死在蠕蠕人的马蹄之下的。当时的他可没今日的愤怒,只叹阿姐嫁了个短命鬼,贺兰姐夫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先探听清楚情况!”段长也很生气,好好的一个闺女没了,连闺女留下的崽子都有人敢欺负了,真当自己死了不成!——对女婿和对外孙的标准要求是不一样的。不愧是亲父子,一样的双标。
贺兰定进府的时候,身上脏污一片,敌人的鲜血在他的脸上凝固成了坚硬的面具,结成了坚不可摧的铠甲。
“来得匆忙,要不要洗漱一下?”贺兰定问接引的亲兵。
“这....”亲兵迟疑。将军父子着急见大外甥,这大外甥这血糊糊的模样着实不怎么见得了人。
不等亲兵决断,段宁已经迎了上来,一眼看到了宛若从泥坑里爬出来的贺兰定。
“舅舅,有急事容禀!”
第五十四章
“事情是这样的.....”贺兰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到来, 从羊圈起火到反杀蠕蠕人,从放牧郎的背叛说道乌丸部落。
“上一回我那小食摊子被造谣,亦是乌丸部落。”贺兰定翻起旧账。
“知道了, 都知道了。”段宁只道不会让贺兰定吃亏, 催促他先去沐浴洗漱一番。
“不只这些。”贺兰定从胸口掏出一个小册子, “您请看。”
段宁疑惑地接过小册子, 翻开来, 入眼是方正敦实而不失隽永的小楷,“好字!”
贺兰定的字自然算不得多好,匠气十足, 有失灵动。可是倘若以胡人的平均水准来要求, 那还真是算得非常不错了。
段宁才感叹了一句, 还待要说些什么,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注意力全被小册子上的内容给吸引过去。
小册子翻过大半,贺兰定才继续说, “我不想树敌,只想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上一回乌丸部落搞事情, 我一点没追究, 想着翻篇算了。”
段宁细细看着小册子上的记载,心道,你这叫翻篇?你这是掀桌啊!
小册子上详细记载了乌丸部落的情况,人口几何,青壮多少, 牛羊数量, 最重要的是他们和蠕蠕人的马匹交易, 甚至连马匹交易的路径都摸清楚了。
段宁沉着脸将小册子递给父亲, 贺兰定继续煽风点火,“我原本想着大家生活都不容易,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可如今看来,我念着他不容易,不能砸了饭碗,可他却要我的命。”
段长迅速将小册子看完,看向贺兰定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问道,“这些情报你是从何而来。”
贺兰定嘿嘿一笑,一脸血污的衬托下,不显憨厚,但见狰狞,“我不想惹事,可也不能两眼一抹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正好组了一只商队,卖货顺便搜集一点情报。”贺兰定摸摸鼻子,羞涩一笑,宛若一个考试考了一百分,面对长辈的夸赞而害羞的小孩儿。
此刻,他再也不是那个脑袋空空又有些孝心的胡儿外孙,而是一只露出獠牙的小兽。他要展示自己的力量,告诉自家将军外祖父,他贺兰定不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而是一匹值得并肩作战的狼。
“册子上的东西阿翁兴许能用得上。”贺兰定笑得纯良,“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
乌丸部落的口风并不紧,商队的人稍微撩拨了两句就打听到了他们从蠕蠕人那边贩来的马匹卖去了何处。
贺兰定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竟然查到了瀛洲刺史萧宝夤的身上。
萧宝夤也是奇人,原本是南齐的潘阳王,是皇室子弟。但是后来萧衍造反当了皇帝残杀南齐宗室,萧宝夤逃亡北魏。不仅没有被杀,反倒受到礼遇,还当官掌权了,如今任瀛洲刺史。
贺兰定是真的对朝廷上的事情不太懂,便是有心运转,可手也伸不到那么长。因此便将这个情报卖给了“自己家人”。至于价钱.....
贺兰定淡淡道,“我要乌丸部落完。”乌丸部落不灭,他一日睡不着觉。可是贺兰部落人口凋零,输不起也赢不起,只能借刀杀人。
“里通外敌。”铁一般的实证。
贺兰定又下了一剂猛药,“多年马匹交易,乌丸部落财富可观。”打仗嘛,不怕死人,就怕没赚头。
自从大魏平定蠕蠕,北边战事渐少。没有仗打,是好事,也是坏事。没见六镇儿郎穷得都买不起马了么。
贺兰定一通操作猛如虎,段长却没有反应。
段宁则着急得不行:这一场能干啊!于公,乌丸部落外通蠕蠕,该杀。于私,给大外甥报仇。再有,战利品可预见的丰厚。
段宁嘴巴张了又张,可自家阿爹不开口,他是万万不敢表态的。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许久段长才开口,“这件事我知道了。”
贺兰定心中一个咯噔,一时摸不清将军外祖父是什么意思。可贺兰定也不是个脸皮厚的,今日能够登门求助已然不易,此时能说的都说了,却只得到一句“知道了”。
贺兰定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抿抿嘴起身告辞,临走他还想放两句狠话,莫欺少年穷什么的。最终还是忍住了,放狠话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加暴露自己的底气不足罢了。
贺兰定一走,段宁就憋不住了,急急道,“阿爹!平个乌丸而已!”
五百人口的乌丸部落对贺兰定而言是啃不下的肉骨头,对作为怀朔镇将的段长而言却是抬抬手的事情。因此段宁非常不理解自家阿爹的冷酷无情。
“于情于理,咱们都占!”段宁着急,“阿爹何故做此姿态?!”
“阿定如今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踏实能干,又有头脑,心细如尘。”说到这儿,段宁哽咽了一下,“就....就如阿姐一般....”
提起去世的长女,段长也动容了,幽幽长叹一声,又看看满脸着急伤心的儿子,只恨长女不是男儿身,那么,自己也不会似如今这般举步维艰了。
“熬鹰知道吗?”段长耐心给段长分析解释,“那孩子不一般,是我看走眼了。”
“手腕、心机、眼光,你皆不如他。”段长冷冷道,“等他羽翼丰满,你还能掌控他?”
“阿爹!”段宁声音拔高,难得反驳父亲的权威,“什么掌控?!我是他舅舅,您是他阿翁!咱们...咱们是一家人啊!”
“我是扶不上墙,可是....”段宁点点自己的眼睛和心脏部位,“我有眼睛去看,有心去感受。”
“那孩子,不是个坏的!”自从阿姐去世,段宁的心肠便更软了些,他永远忘不了茫茫雪原上贺兰三兄妹依偎靠在一起的模样。
“阿爹你宁可去信外人,也不愿扶一扶自家人吗?”外人是指段家主家。前些时候年节,怀朔这边给五原郡的主家送去了丰厚的节礼。结果呢,问起请托的事情还是含糊不清,没个说法。
“罢了。”段长叹气,摆摆手令儿子不要在说,“去吧,你点齐人马,去吧。”竟是同意了。
“阿爹!”段宁惊喜万分,高兴得要跳起来。
段长看儿子喜形于色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你可知这后面的水有多深?”乌丸部落,灭了便是灭了,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万一打草惊蛇,惹到了其背后的萧宝夤怎么办?萧宝夤的背后还有咸阳王元澄。去岁冬季,朝廷立了太子,却又开了不杀其母的先河。太子母族的崛起就在眼前。
“为父不过一小小镇将尔!”段长忌惮得是朝中错综复杂的派系争斗,担心自己成了炮灰,“不动不错。”
“阿爹....”段宁也犹豫了,他没想到背后的这些事情。
“去吧。”段长反倒下了决断,“贩马的事情只当不知,咱们就是单纯给贺兰部落报仇。”
“是。”
另一边,贺兰定还不知道外祖父已经决定灭了乌丸。他一腔怒火走出将军府的时候,火气已经泄了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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