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206)
和天子用膳,自然要分餐。
五块甘薯,分到三只碗中,杨瓒和顾鼎各得两块,余下一块,则分于定武卫千户。
甘薯入口,比不上后世改良品种,口感差了些,却是格外的甜。
用过两块,杨瓒放下筷子。
端起热汤,饮下一口,几乎可以肯定,回宫之后,朱厚照必定下旨,令皇庄购买更多甘薯,遍寻佛郎机人,扩大种植面积。
上行下效,皇庄宫庄种植新粮,功臣勋贵总要有所表示。舍弃稻麦,全部改种不可能。一人种上几亩十几亩,集合到一起,都是不小的数字。
食用甘薯过多可能造成的种种问题,现在来看,全都可以忽略不计。无论边军还是边民,首要面临的是吃饱肚子。
肚子都吃不饱,何谈其他。
军饷本该出自国库,边镇军屯民屯为补充军粮之用。
内库不缺钱,但不能代替国库。否则,朝廷何必设户部光禄寺,何必建立国库府库。
只为给朝廷地方官员瓒银子?
小冰河期的到来,迫在眉睫。
杨瓒穿越不到两年,仅莱州宣府等地,发生的地震旱灾次数,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遍及全国,地震水灾不计其数。每月都有快马飞驰入京,请求朝廷赈济灾民。
天灾之下,百姓沦为流民,流民集结落草,酿成匪患。
匪患最严重几地,官文所载,实是触目惊心。
一切的根源,全在两个字:生存。
凡是人祸,都有解决之法。
请下圣旨,杨瓒可以剿匪,东西两厂和锦衣卫可以缉拿贪官。
天灾降临,实非人力可及。
气候变化,灾祸不断。土地不丰,亩产下降,纵是连年减免税收,甚至免除几地税收,也是杯水车薪,民生艰难。
甘薯的出现,让杨瓒看到一丝曙光。
希望存在,就有前进的动力。
一瞬间,杨瓒很有冲动,请圣旨,造船出海!
握紧手指,咬住腮帮,感到一阵刺痛,发热的大脑才慢慢冷静下来。
还不是时候。
即便要做海上生意,也需等王参议在江浙立稳。
主管双屿,仅能做走私买卖,还要避开朝廷耳目。等到权柄增大,主政一方,便可利用当地资源,造双桅海船,杨帆出海。
不求横跨大洋,远航新大陆,拦截欧罗巴海盗总不成问题。
为抢夺财富,欧洲君主可以不要脸面,大发劫掠证,使海盗行为变得“合法”。
杨瓒不过是参与其中,分一杯羹。主要目的不是金银,而是粮食。当然,前者也是多多益善。
得到新航路的海图,寻来足够多的耐寒作物,从根本上夯实明朝根基,回过头来,大可执起刀剪,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咔嚓咔嚓修剪枝叶。
他力气不够,底气不足,还有谢状元,顾榜眼,顾同知。实在不成,三位阁老同样可以拉下水。
尽管要冒相当风险,比起事后“收益”,当可一博。
这些道理,杨瓒想过多次,曾向朱厚照透出大概。没有细讲,只因时机不到。
如今甘薯出现,条件成熟,正方便杨御史行动。
当夜,御驾驻跸皇庄。
朱厚照洗漱完毕,躺在榻上,牵挂边镇之事,再次失眠。
杨瓒责无旁贷,灌下半壶浓茶,开解天子。
谈话间,将白日所想揉碎掰开,向天子逐条讲明。配合之前两堂厚黑学,为不定时犯熊的少年天子,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真可如此?”
“陛下用过甘薯,以为如何?”
“味道不错,可在皇庄种植。”
“陛下,据臣所知,那片大陆上的耐旱作物,不只这一种。”
“哦?”
“先时,佛郎机人仅是口述,并无实据,无法轻易采信。如今甘薯已有,余下的作物,自可加大力度探寻。”
“杨先生所言确实有理。”
朱厚照点头,道:“军屯不丰,民屯荒废。弘治十八年重行开中法,发百万盐引,也是杯水车薪。如能如圣祖高皇帝年间一般,军屯丰产,何愁边镇不稳。”
更重要的是,边镇军粮缓解,即可腾出手来,和六部光禄寺大战三百回合。不必一边发落贪官,一边还要担忧,把人都拍飞,没人给边镇运粮,朝廷运行停摆。
“陛下,臣以为,寻粮之事赶早不赶晚,当尽速进行。户部和光禄寺不能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水滴石穿,方为上策。”
“恩。”
朱厚照再次点头,道:“我听杨先生的。”
“陛下圣明!”
君臣秉烛夜谈,看架势,是要补回落下的弘文馆讲习。
丑事末,仍不见天子有歇息之意。
张永在一旁伺候,换过五壶热茶,送过八盘点心。趁着间隙,小心提醒,明日还要赶路,陛下当早些歇息。
朱厚照一挥手,道:“无碍,朕不困。”
张永不敢再说,心下决定,再备一辆马车。
天子说不困,伺候的人却不能大意。万一路上打哈欠,总不能和杨御史挤一辆车。
在皇庄盘桓两日,清晨时分,按照计划,天子起驾。
朱厚照精神奕奕,坚决不上马车。
“朕骑马。”
杨瓒哈欠连连,困得睁不开眼。告罪一声,一步三晃,攀上车辕。
眼角带着泪花,视线模糊,看人重影。
上车时,险些撞到额头。顾鼎扶了一下,方才坐稳。
“多谢。”
“无需客气。”
杨瓒笑意朦胧,唇色樱红。
顾鼎心头微跳,连忙晃晃脑袋,下意识后退半步。待车门关上,扫视四周,威胁的眯起双眼。
金吾卫目视前方,用行动表示:佥事放心,属下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也打死不说!
伯府护卫挑眉,笑看顾世子,一样表明:佥事放心,卑职回去,定然半点细节不漏,全部禀报伯爷。
顾鼎跃身上马,握紧缰绳,心中暗道,此番归京,如二弟来找他较量,是跑还是跑?要不要请调他处,避上一避?
北风烈烈,旗帜飘扬。
定武卫官兵开道,皇庄管事领众人跪拜恭送。
朱厚照挥舞马鞭,当先疾驰而出。
顾鼎立即策马跟上。
骑兵过处,马蹄溅起碎雪,仿佛腾起一阵白雾。
马车中,杨瓒连打两个哈欠,盖上斗篷,靠在车壁,随车厢晃动昏昏欲睡。
车轮压过积雪,留下两行深深的辙印。偶尔碾过藏在雪下的石块,发生短暂颠簸。
晃动中,杨瓒愈发困意朦胧,终于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中途,天空又飘起雪花。
探路的骑兵折返,翻身下马,禀报天子:“前方三百米即是郑村坝!”
“好!”
朱厚照大喜,不顾大雪,下令人马加快速度。
顾鼎欲言又止,看看天色,终究没有阻拦。
雪花纷纷扬扬,鹅毛一般。
伯府护卫出身北疆,定武卫官兵常年戍卫城头地堡,再大的雪,仅是打两个喷嚏,跺跺脚,不觉什么。
金吾卫多是京城良家子,百户以上,一半出身功臣勋贵。平日戍守京城,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不遇战事,操练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良好的骑术,不是训练所得,竟是闲暇里奔马打猎之故。
猛然在大雪中行军,半点准备都没有,速度立时慢了下来。
朱厚照心急,不停挥鞭。
大氅翻飞,浓墨一般的色泽,漫天银白之中,格外醒目。
定武卫和伯府护卫不离左右,张永抓紧缰绳,紧随圣驾,骑术比寻常卫军都高上一截。
相比之下,金吾卫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
顾鼎出身北疆,凭战功升迁。早对卫中情况有所不满。想改变,却连遇阻挠,实是有心无力。
如今丢人丢到御前,新仇旧恨叠加,顾佥事扬起鞭子,不想打马,只想抽人。
顾卿鞭子用得好,顾鼎亦然。
可惜,金吾卫不比锦衣卫,顾佥事的这项本领,很长时间没有用武之地。现下里,顾佥事胸积郁火,眼带煞气。
回京之后,甭管指挥同知,谁的面子都不给,手下这些实在欠收拾!
即便有风雪阻挡,三百里的距离,纵马飞驰,也是转瞬即至。
“咴——”
朔风飞卷,三座牌楼比邻矗立。
雪成帘幕。
漫天银白中,青石柱基,飞檐花牌,天子亲提的匾额,依旧清晰可辨。
“陛下,此处便是郑村坝。”
顾鼎策马上前,声音穿透北风,带着一丝沙哑。
“郑村坝。”
默念三字,朱厚照忽然翻身下马。
丢开缰绳,踩着厚厚的积雪,迎着呼啸的北风,脊背挺直,一步接着一步,走向正中一座牌楼。
“陛下!”
见状,张永惊呼一声,不顾马匹,立即跟上。
“下马!”
顾鼎号令,金吾卫定武卫接连下马。
兵卒斜举长矛,将官手按刀柄,齐齐迈开脚步,与天子同行。
马车停住,撞上车壁,杨瓒倏然转醒。
透过车窗,看到车外情形,用力搓了搓脸,系好斗篷,用最快的速度推开车门,跳下车辕。
“杨佥宪,天子往牌楼去了。”
“跟上!”
杨瓒迈开脚步,单手挡在额前。透过大雪,辨别出朱厚照的身影,就要快速赶上。
心越急,脚下越是磕磕绊绊。走不到五步,跌跌撞撞,正面扑倒在地。
杨瓒汗颜。
爬起来,尽量无视护卫眼光,无心掸掉碎雪,继续迈开大步。
不是杨御史神经粗,心理承受能力过人,实是天子明显要祭拜牌楼,身为正四品佥都御使,必须尽速赶往。
再摔十跤,都得继续向前,立定牌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