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58)
念到最后,杨瓒嗓子发干,眼前隐隐有金光闪烁。
想起能连续宣读上千言,半点不错气息的宁瑾扶安等人,不由得心生佩服。
看来,无论做哪个行业,都必须有超出常人的本事。于天子近身伺候的宦官而言,察言观色之外,肺活量一定要高。
“念先帝遗志,诏及万民,大赦天下!”
诏书念完,杨瓒脸色发白。
阳光渐烈,头竟有些发晕。
退下城头时,险些绊到石阶。被顾卿扶住上臂,方才站稳。
“多谢。”
手捧诏书,出不得丁点差错。这一脚跌实了,受伤与否两论,怕又要住进诏狱。
杨瓒真心诚意道谢,顾卿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沿原路返回奉天殿,杨瓒至丹陛行礼,诏书奉于宝案,退回文官队列。
“礼!”
礼官三唱,群臣五拜三叩首,柱香燃尽,至此,登基大典正式宣告结束。
二十七日未过,宫中尚未除服。
当夜,新帝并且设宴,只依照旧例,按文武官员品级分别赏赐金银布帛。
杨瓒身兼翰林侍读和詹事府左谕德,领到的赏赐是双份。送赏的中官是个生面孔,却是满脸笑容,带着几分亲近。
“咱家丘聚。”
送到杨瓒家里的不只有定例,更有朱厚照着人从内府翻出的一座珊瑚树,一斛珍珠,两匹薄如蝉翼的青绸。
“陛下口谕,贺杨侍读乔迁。”
“臣谢陛下隆恩!”
送走丘聚,杨瓒站在正厅,看着摊开在听厅中的五六只木箱,无比认真的考量,是否应该在家里挖个地洞,或是建个秘密库房?
不提金银绸缎,仅那座半人高的珊瑚树,有龙眼大的珍珠,已经是价值连城。八成还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得来,换算成金银,能装满多少只木箱,杨瓒想都不敢想。
厨娘和门房都在厅外,杨土蹲在珊瑚树旁,看着镶嵌在底座上的十几枚宝石,眼睛瞪圆,嘴巴大张,许久不动一下,似已魂飞天外。
“杨土。”
杨瓒叫了一声,杨土没反应。又叫一声,还是没反应。
无奈走到珊瑚树旁,手在杨土面前挥了挥,后者才乍然惊醒,看着杨瓒,脸色涨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先把箱子合上。”
主仆两人一起动手,合上箱盖,挂上铜锁,满室珠光宝气不再,狂跳的心落回远处,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
“四郎,得找几个护院。”
杨土郑重提议,杨瓒就势点头。
箱子太沉,两人抬不动,只等暂时留在正厅。
劳累一天,杨瓒早早回房歇息。杨土不放心,搬着铺盖睡在正厅。见劝说无用,杨瓒只得叮嘱他多铺两层被,免得着凉。
“四郎放心,我省得。”
一夜无话。
翌日,天子正式上朝。
杨瓒早早起身,换上官服官帽,挂上牙牌,带上金尺,胡乱用了半碗清粥,便走出府门。
天仍有些暗,路上行人不多。
距离宫城渐近,方有了人声。
文官乘轿,武官骑马。如杨瓒这样的从五品,依旧只能步行。
奉天门前,锦衣卫和羽林卫正巧轮值,杨瓒递出牙牌,四下里看看,没见到顾卿,穿着青色武官服的钱宁却迎上前来。
杨瓒对他毫无眼缘,寒暄两句,便不再多言。
少时,奉天门大开,百官朝觐。
杨瓒随众人一并过金水桥,过奉天门,候在丹樨内。
从日早到日中,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始终未听到锦衣卫的响鞭,更没见朱厚照露面。
临到午时,方才有一个中官匆匆赶来,宣今日罢朝。
内阁不语,六部哗然。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登基伊始,便罢朝怠工,这位少年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先前的诚心改过,信誓旦旦,都是装的不成?
杨瓒也觉得奇怪,由朱厚照近日表现来看,不该会是这样。哪怕故态复萌,也不该这么快。
那是又犯熊了?
到底什么原因,总该有个说法。
群臣散去,内阁三位相公同六部九卿皆是忧心忡忡。
杨瓒没有随众人一起离开,怀揣金尺,举起牙牌,直接前往乾清宫觐见。
到了地方,不等请见,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
张永从殿内奔出,见到杨瓒,当即如见到救星,顾不得行礼,连声道:“杨侍读,快随咱家来,可不得了了!”
杨瓒挑眉,怎么着,这真是又犯熊了?
当即不多言,随张永走进殿内。
行到东暖阁前,只见数只玉瓶碎裂在地,鲜红色的丹药四处滚落。
一鼎香炉砸在地上,五六个道士僧人跪在廊下,其中一人额头染血,已昏迷不醒。
两粒丹药滚到脚边,杨瓒弯腰捡起,诡异的香气和辛辣味直冲脑海。
看向愤然作色,直眉怒目的朱厚照,杨瓒不由得眉心微拧。
第四十七章 无奈的杨侍读
杨瓒愣神的时间,朱厚照怒火更炽,随手又抓起一只石砚,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僧人和道士。
“尔等该死!”
石砚挟着风声砸下,一名僧人惨呼着倒地,额头直接被开了口子,鲜血汩汩直冒,顷刻染红僧袍。
余下几人面现惧色,汗洽股栗,抖得比先时更加厉害。
“陛下!”
“陛下息怒!”
见朱厚照又抓起一方镇纸,谷大用和丘聚连忙上前,不是为僧道求情,只担心朱厚照气坏身子。
这些僧道心怀不轨,冒以“仙药”为名,向陛下进上红丹,其行之恶,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然大行皇帝丧期未过,陛下衰服未除,乾清宫见血已是不祥,闹出人命更是非同小可,传入前朝,恐将难以收拾。
张永和谷大用壮着胆子拦下朱厚照,拼命向杨瓒使这眼色。
杨侍读,救命啊!
知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保持沉默,杨瓒上前两步,躬身下拜,道:“臣翰林院侍读杨瓒拜见陛下。”
听到声音,朱厚照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惊讶。
“杨侍读为何至此?”
“陛下今日未上早朝。”杨瓒毫不废话,单刀直入。
“这……”朱厚照抓着镇纸,颇有些尴尬。
在弘治帝神位前,朱厚照立志要做一个明君。言犹在耳,隔日便自顾食言,出尔反尔,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朝堂诸公皆忧心不已。”杨瓒继续道,“臣担心陛下,故斗胆奉先帝御赐牙牌金尺,无召觐见,还请陛下赎罪。”
话落,目光定在朱厚照的手上。
牙牌,金尺?
朱厚照咽了口口水,下意识放下镇纸。
刘瑾被抽得凄惨,至今仍满脸青肿。不只张永谷大用等警钟长鸣,时刻自省,朱厚照事后回想,也是历历在目,颈后发凉。
“孤……朕是被这些妖人气的!”
唤杨瓒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几人,朱厚照怒火又起,到底没控制住脾气,抓起镇纸砸了下去。
这次没伤人,却直接吓昏两个。
“这些妖人害了父皇!见朕年幼,以为朕好欺,又想来害朕!”
猛然甩袖,朱厚照黑着脸走回暖阁,仍是怒气难平。任由那几个僧道跪在庭中,跪死算是便宜!
“陛下,可是这些丹药?”
杨瓒跟进暖阁,谢过赐座,摊开五指,掌心赫然躺着两粒血红的丹丸。
“是!”
盯着两粒丹药,朱厚照怒容满面,牙关紧咬。
“这些妖人谎话连篇,胆大包天,朕恨不能将其全部凌迟!”
收回手,杨瓒叹息一声。
“此事,陛下是如何得知?”
“孤……朕早先便有觉察。”
沉默片刻,朱厚照面上闪过戚色,低声道:“父皇久病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可每次朕请安,父皇的气色都很好。朕觉得奇怪,父皇只说见到朕便觉得舒畅,气色自然就好……”
话到中途,朱厚照已是语带哽咽。
“朕后悔……有前朝之事,朕早该想到……朕后悔!”
朱厚照再说不下去,坐在椅上,当场哭了起来。哭声中带着无尽的懊悔和悲伤,锥心泣血。
“朕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朕要将害父皇的人一个个找出来,千刀万剐!”
杨瓒没有出声。
他几乎可以肯定,朱厚照话中的“他们”,绝不只几个僧人道士。
唏嘘之后,杨瓒开始皱眉。
处置僧人道士也好,追究背后之人也罢,愤怒悲伤都可以理解,却不是随意罢朝的理由。
登基第二天就不上朝,满朝文武的反应,杨瓒都看在眼里,忧心更甚往日。
无论如何,必须劝服朱厚照,想算账不是问题,早朝必须上。不能再予群臣留下“任性”,“怠政”的印象。
一味率性而为,不顾后果,无论本意为何,都难为朝臣理解,他今后的路定会越来越难走。甚者,早晚有一天,会同内阁六部产生更大的争执,发展成不可调解的矛盾。
纵然改过,也只能是一个结果,江心补漏,为时已晚。
“陛下,此事可交由锦衣卫和东厂详查。”
弘治帝服用丹药之事,阁臣和六部九卿怕都知晓。然要处置这些人,却不能通过刑部大理寺。
自秦皇汉武,丹药就同求仙脱不开关系。
经有有心的人口,世人不会想天子病入膏肓,服用丹药只为拖延时日。多会以为天子聚集僧道炼制丹药,是求仙问道,沉迷于“长生不老”。到头来,必将损伤一世英名。
杨瓒能想到这点,朱厚照自然也能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