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207)
不然的话,回京之后没他好果子吃。
好在距离不远。
正中一座牌楼下,朱厚照停住。张永自荷包寻香。杨瓒三步并做两步,总算立定天子身侧。
见到杨瓒的样子,朱厚照很是吃惊,眨眨眼,问道:“杨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莫非下车时没站稳,在雪里滚过两圈?
“回陛下,臣心切,走得快了些。”
朱厚照:“……”
只是“快”了点?
说话间,张永取出三支短香。为吹燃火折子,又费一番功夫。
待香上闪烁红光,朱厚照神情立即变得肃穆。双手持香,跪在大雪中,行五拜大礼。
“嗣男厚照,敬先祖功业,奉香祭礼!”
少年的声音被风吹散,很快消失雪中。
天子下拜,定武卫官兵举起长矛,用力顿地。金吾卫手持长刀,以刀背拍击壁上护甲,代替立盾。
杨瓒和顾鼎跪在朱厚照身后,大雪浸湿衣袍,凉意侵入骨髓。嘴唇隐隐发抖,额头触地,冰冷却又肃然。
郑村坝之战,太宗皇帝以少胜多,八万破五十万。后经几番浴血,终登上九五之位。
后世人的评论,朱厚照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对他而言,太宗皇帝是人生中的一块里程碑。如能行到近前,哪怕摸一摸碑角,都能乐得合不拢嘴,睡不着觉。
大战之地,万千英魂埋骨。
寒风呼啸,似能听到百年前的战鼓号角。
军马冲撞,刀戈相击,雄浑的喊杀声中,万千铁骑奔赴死地,冲锋陷阵,攻破大营。
苍凉,豪迈,雄壮。
同古人祭古。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奇怪。
然而,杨瓒明白,自在客栈醒来,他早已置身历史之中,成为岁月画卷中,镌刻不去的一抹剪影。
“陛下,风雪渐大,该启程了。”
五拜之后,朱厚照站起身。
仰望风雪中的牌楼,深深吸一口气,凉意滑入心肺,神情愈发坚毅。
“今日,朕在此立誓,必承历代先帝功业,北驱鞑靼,南逐倭贼,拓陆上之土,阔海上之疆,继先祖垂统,中兴大明,创万世基业!”
“八荒六合,皇天后土,祖宗先灵,俱可为证!”
短暂停顿,以顾鼎杨瓒当先,众人再次下拜。
这一次,拜的不是牌楼,而是百年战场之前,立下豪迈誓言的少年。
“陛下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撕开北风,穿透雪帘,直破天幕。
不是身临其境,永远无法体会,这种豪迈激越是如何的振奋人心,又是如何撑起华夏王朝最后的脊梁。
“走!”
接过缰绳,朱厚照跃身上马。
望一眼风雪中的牌楼,调转马头,扬起马鞭,再没有回头。
他日再来,必得万民敬仰,携不世之功!
旗帜扬起,队伍继续前行。
杨瓒登上马车,抱住手炉,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金吾卫依旧被落在最后,看向前方的同袍,想起方才的天子,不只一人面露羞惭。
大雪渐停,北风更冷。
朱厚照坚持骑马,冻得鼻子通红,依旧不上马车。
“朕无碍,张伴伴休要再言。”
张永无奈,不敢再劝,只得亲往车厢,取来更厚的斗篷,为朱厚照披上。
距京城十里,大雪又至,队伍停下歇息。
伯府护卫燃起火堆,定武卫官兵站到风口,为天子挡寒。
杨瓒被请下马车,和朱厚照一起烤火。
顾鼎站在一侧,正舀起积雪,打算架到火上,忽听朱厚照言:“金吾卫官兵需要操练。朕观一路,不提定武卫,连武学生员都比不上。”
“陛下,金吾卫之中,多是勋贵功臣子弟。”
操练得狠了,怕会出问题。
朱厚照搓搓手,道,“回京之后,朕即刻下旨,凡公侯伯应袭子孙,年满十三,必送武学。”
杨瓒眨眨眼,知道定有下文。
“三年无所成,递降其爵。学成送考武举,中者重用,屡试不中,听袭爵位而减其禄米。功臣循此例。”
“内外卫所指挥千户,由锦衣卫查阅。不称者降职,年二十五以下者,俱送卫中武学。”
杨瓒默然。
天子为整顿军卫,当真下了狠心。
一等爵位世袭罔替。朱厚照说降就降,说夺就夺。
可以相见,这道敕令下达,会掀起多大波澜。
抗议?
以朱厚照的性格,惹恼了他,夺的就不只是爵位,十有八九还要加上脑袋。
京外武学,他不十分了解,无从置喙。
京城武学,则由谢丕顾晣臣掌管。勋贵功臣不敢抗议天子,满心不甘,送继承人入学,难言不会找两人的麻烦。
谢丕有个大学士的爹,后台硬得很,即便是国公,也不敢太过分,承受的压力总会小些。
为难的,九成会是顾晣臣。
这种情况下,武学中的训导就变得相当重要。
寻常军汉定然不成,必须是能扛住勋贵功臣压力,无论公侯伯,都能试着掰腕子的英雄人物。
想到这里,杨瓒灵机一动,看向顾鼎,嘴角微勾,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从头至尾,顾鼎听得真切。
心惊之余,难免生出庆幸,自己戍卫北疆多年,又超过年龄,武学回炉应该没他什么事。
奈何,现实总会扇人巴掌,且是一扇一个准。
新年之后,接到天子旨意,顾鼎愣了半晌,想明前因后果,差点抱头撞柱。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个递锹,一个挖坑,想坑谁,都是掉进去就出不来。
顾世子深刻记住教训,暗下决心,自今以后,见到长安伯府那两口子,必须绕路!
为亲情,他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但隔三差五被插两刀,正常人都受不了。疼得满地打滚,呲牙咧嘴,还不知道躲,绝不是仗义,是傻到冒烟。
顾世子自认不是聪明绝顶,但也不傻。
故而,为身家性命着想,坚决远离长安伯府!
第一百二十八章 风云巨变
雪势渐小,天子一行重新启程。
距京师三里,杨瓒离开马车,换乘军马。
离开皇庄时,有金吾卫先往京城传讯,内阁应已知晓天子归京日期。计算时辰,天子抵达东华门,京中百官定会出城相迎。
场面如何,暂且不论。被看到天子骑马他坐车,本身就不成体统。遇到较真的言官,八成还会弹劾一条“不敬”之罪,撸起袖子一顿撕扯。
为减少麻烦,杨瓒只能主动下车。
“朕观杨先生脸色不好。”
朱厚照皱眉,看着坐在马背上,尽量打起精神,仍面带困倦的杨瓒,道:“如有不适,杨先生该继续乘车,无需同朕一般骑马。”
“回陛下,臣无事。”
杨瓒摇摇头,在马上拱手。
朱厚照是好意,他却不能领受。
不怕和文武打嘴仗,不意味着随时准备做个斗士。这样的麻烦,能避则避,省些力气,以便应对三位阁老。
张永策马靠近,在朱厚照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陛下归京,京中文武必当出迎。杨先生乘车,引来有心人侧目,总是不好。”
天子扁扁嘴,道一声“麻烦”,策马快行两步,没有再言。
暗中舒了口气,杨瓒向张永颔首。
“多谢张公公。”
张永笑呵呵回道:“举手之劳,杨佥宪客气。”
距京师不到一里,果见前方城门打开,绯服青袍的文武列成两班,衣甲鲜明的京卫手执长枪,分守两侧。
天子偷跑出京,瞒不住朝中,民间也听到风声。见到这般阵仗,京中百姓纷纷涌出,在不远处观望,翘首以待。
今日天子归京,内阁同六部商议,决定出城相迎。
既然遮掩不住,干脆敞开面向世人。大大方方摆出仪仗,迎天子归城,以查阅皇庄为借口,总能压过偷跑掀起的风浪。
朱厚照瞒着众人偷跑出京,直到通州,行踪还很隐秘。金吾卫追上圣驾,路线行动就不再是秘密,每日都有快马往返禀报。
皇庄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朝中文武。如杨瓒预料,得知甘薯的存在,不下十人有了兴趣。
“据闻,皇庄管事献上番粮,名为甘薯,味甚甘甜,可顶稻麦。耐旱,产量颇丰,下田可种。天子有意在皇庄宫庄种植,我等理当请旨,向皇庄购买良种。”
名为买,实为无偿讨要。
是否能达成所愿,要看朱厚照的心情。依杨瓒推测,成功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队伍减慢速度,在距城门两百米处停住。
“天子还京!”
张永拉长声音,略显尖利。
内阁三人为首,文武齐身下拜,万岁之声穿透寒风,萦绕都城上空。
“恭敬圣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朱厚照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亲自扶起三位阁老。
先是刘健,再是李东阳,最后是谢迁。
“朕年轻,时而行事莽广,失却分寸,累两宫忧心,三位先生劳神,实羞愧不已。”
“陛下言重!”
三人想过多种可能,也做好腹案,以期从容应对。万没料到,天子刚到京城,就会当面认错。片刻间,都愣了一下。
刘健眉头蹙得最深。
本以为,天子还要别扭几天,结果竟是这样。是真心悔悟,还是当面作戏,拖延时间,避开群臣直谏?
谢迁的目光中,同样带着怀疑。
不怪两位阁老多疑,实在是天子的信用度太低。即便认错态度良好,该犯熊时,照样不耽误。
这次偷跑出京,下一次,难保不会直接跑到边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