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44)
这么说是客气,事实上,二人罪责最大,首当其冲。
“后李主事蒙冤下狱。因谢阁老上言,陛下圣明,李主事方洗冤昭雪。”
弘治帝仍是不言,朱厚照的表情已是几番变化。
“三月前,陛下启用李梦阳为户部郎中,回朝参政。李郎中再上疏弹劾寿宁侯,言辞多为激烈。谢相公亦有言,寿宁侯同建昌侯贪婪跋扈,霸占民田,当严惩,以儆效尤。”
话到这里,已用不着多言。
李梦阳连番弹劾张氏兄弟,谢迁先是求情,后又助其重回朝堂,新仇加上旧恨,以张氏兄弟的秉性,暗中对谢丕下手,报复谢迁,当真有可能……不,该说板上钉钉。
“真是寿宁侯?”
“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全。臣亦察知,寿宁侯府同藩王府早有金银往来,宁王府右长史入京,更多次出入侯府。”
勾连内宫,结交藩王,谁给他们的胆子!
朱厚照双拳紧握,面色铁青。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宁瑾惊呼:“陛下!”
回过身,弘治帝已软倒在榻上,脸色灰白,人事不知。
“父皇!”
朱厚照大骇,扑到榻边,大声道:“传太医!”
每次朱厚照到乾清宫,弘治帝都会提前服用丹药。
朱厚照知道父亲病重,却从未曾见他昏倒。大惊之下,顿时手足无措,牢牢握住弘治帝的手,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到来,方才被劝着松开。
盯着院使为弘治帝诊脉,焦虑和怒火同时在胸中冲刷。
十四年来,朱厚照从未真正恨过什么人。
第一个让他明白“恨意”为何的,竟是他的舅舅!
弘治十八年五月酉朔,天子不视朝。
刘健三人入值文渊阁,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卫严查车马进出,凡路引不明者当即逮问。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上刑科签发驾帖,百余校尉力士包围寿宁侯府和建昌侯府,无论是谁,一律不许进出。寿宁侯府长史不服冲撞,直接被下诏狱,生死不知。
凡同侯府有交的勋贵外戚,人人自危。
风浪之中,吏部驳回了佥都御使闫桓乞致仕的上言。纳刑科给事中赵铎上疏,起用致仕户部尚书周经。
同日,授庶吉士崔铣、严嵩、湛若水、倪宗正等二十九人为翰林院编修。以敢言直奏,拔王忠为户科给事中。
弘治十八年五月丙戌,天子仍不视朝,京中风声更厉。
巡街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持刀执尺,面带肃杀之气。这种境况下,各府举送的美人再引不起更多主意。
诏狱中,杨土几乎日日报道,每次都有新的消息。
“四郎,前儿东城的两座侯府突然被围,路上都是锦衣卫。”
杨瓒停下笔,吹干墨迹,道:“侯府?”
“我亲眼见的。”杨土道,“听人说都是皇后的兄弟。”
“见到就见到,莫要多嘴。”
杨瓒折起信纸,将信封收好,递给杨土,道:“交给驿站快马,必要快些送回家中。”
“为何不寻快脚?”
“这些时日盘查愈严,快脚恐不方便。”杨瓒道,“若是不行,便请狱卒帮忙。”
“狱卒?”
杨土愈发糊涂。
杨瓒没有多做解释。
找的是狱卒,真正能帮忙的却是顾千户。以顾卿的能力,不过举手之劳。反正人情已经欠下,多欠一回算不得什么。
杨瓒不打算成亲,更不会纳妾。此事必须早点解决,越早越好。
帮忙可以,再多,他实在是做不到。
“时辰不早,快些去吧。”
杨土答应一声,收好书信,当即离开诏狱。
杨瓒收起纸笔,靠在椅上,手指无意识的敲着桌面。
太子已四日未至,京中守卫愈严,国舅府突然被围……种种迹象累积起来,杨瓒闭上双眼,按了按额角。
他离开诏狱的日子,怕是要提前了。
第三十八章 山陵崩二
弘治十八年五月庚寅,神京城忽电闪雷鸣,骤起大风。
风沙弥漫,遮天蔽日。
白昼恍如黑夜,行人相聚五步,已是眇眇忽忽,看不清彼此的五官音容。
闪电惊雷骇人,丈粗犹如巨蟒。
俄而有暴雨倾盆,如瀑布坠下。
天像被凿开口子,豆大雨珠连成一片,落在人身上,犹如石子飞击,冰雹砸下,不致头破血流,也会青紫一片。
皇城内宫城外,自东上门至北中门,十二道城门紧闭。城门卫冒雨登上城楼,隔雨幕眺望,不到片刻,袢袄即被雨水浸透,冷得牙齿打颤。
城内的酒楼茶肆接连落下窗门,格栅在风雨中咯吱作响。
有来不及收回的幌子被风卷走,瞬即不见踪影。更有单薄的木匾被风雨砸落,掉在地上,碎成数块。
城东寿宁侯府前,两尊石狮接连被闪电击中,自底座至狮首,很快爬满裂纹。又一道闪电落下,正门上的御赐匾额竟然起火。虽很快熄灭,“侯府”二字却少了一半,再看不清楚。
围在侯府外的锦衣卫早退开数米,啧啧有声。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守门石狮被雷劈裂,御赐匾额被闪电击中,对笃信天兆的古人来说,简直是凶兆中的凶兆。
寿宁侯必是恶稔贯盈,罪在不赦。连上天都看不过去,才劈落雷电,降下重责。
侯府内,得家人回报,寿宁侯张鹤龄坐在正堂,锦衣玉带,力持镇定,颤抖的双手却彻底出卖了他。
“退下!”
挥退家人,寿宁侯用力咬牙,忽的砸落茶盏。
“凶兆?我不信,不信!”
亲姐是皇后,亲外甥是太子,他是堂堂国舅!帝冠戴过,御酒尝过,阁臣尚不被他放在眼里,几个闷雷,几道闪电,又算得了什么!
必是小人进谗,让天子生出误会。
只要能进宫,只要能见到皇后,只要皇后在天子面前哭求几句,他必能得回往日荣耀,继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
“我要进宫,我要见皇后!”
伴着怒吼声,寿宁侯表情狰狞,满目赤红,似要噬人一般。
建昌侯府中,建昌侯张延龄颓坐榻上,满目萧然。
伴着风雨,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
歌台舞榭,画阁朱楼,再不复往日喧哗热闹。富贵荣华之地,仿佛在雨中轰然倒塌。金铺屈曲,玉槛玲珑,骤成残垣丘墟。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恰似一场幻梦。
环膝的美人不再莺声燕语,谄媚的亲随不再满口奉承。
高贱无常。
不过短短几日,富贵显荣的皇亲国戚,竟从云端跌落,满身污泥。
是生是死,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伴君如伴虎。”
建昌侯喃喃的念着,思及平日里种种,顿觉寒意沁骨,自榻上立起,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
一夕改换门庭,飞黄腾达,便忘乎所以,记不得自己是谁。
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姐姐是皇后又如何?身为国舅又如何?
只要天子动怒,不再容忍,他们兄弟就是地上的两只蝼蚁,捏死踩扁,不过一念之间!
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往日越是得意,今时越是恐惧。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建昌侯抓乱发髻,不停的自言自语。
早年间,爹娘不是没叮嘱过,纵然天子仁厚,终是君臣有别,万不可忘记本分,有谮越之行。
奈何富贵荣华迷人眼,权势利禄魅人心。
他将父母之言抛之脑后,只顾沉浸在繁华堆叠中,做着云端上的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乍然惊出一身冷汗,却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轰!
雷声炸裂,建昌侯委顿在地,胆丧魂消,面如土色。
雨越来越大,除了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路上再看不到一个行人。
诏狱中,杨瓒放下游记,凝视烛火映在墙上的虚影,微微出神。
忽然,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瓒留心听着,不是狱卒的软鞋,而是锦衣卫的皮靴。
脚步声停在囚室前,片刻之后,铁锁落在地上,囚室门大开,挟着水汽的冷风卷过室内,烛火微摇。
抬起头,视线停在来人身上,杨瓒微微勾起嘴角,起身行礼。
“顾千户。”
大红锦衣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苍劲的线条,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肩宽腿长。几缕乌发黏在额角,衬得肤色玉白,唇色艳红,眉如墨染。
杨瓒微有些晃神,脑海中闪过八个字:靡颜腻理,琪树瑶花。
“杨编修。”
没有留意杨瓒的走神,回礼之后,顾卿侧身让开。
自顾卿身后走出一人,开口道:“陛下有旨,宣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声音入耳,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发现,牢房外不只有琼兰玉树的顾千户,还有一个面生的中官。
“咱家萧敬。”
自恩荣宴后,萧敬一直留心着这些新科进士。如他之前所料,这名杨探花极得天子和太子的眼缘,先入翰林院,复选弘文馆。即便官司缠身身陷诏狱,岂知不是陛下有心回护。
不提其他,太子殿下三天两头出宫,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十二监提督掌印皆是一清二楚。
天子昏迷数日,今日醒来,先召阁老,后唤太子,再次要见的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皇后太后,而是关在诏狱半个多月的翰林院编修。
宁瑾扶安走不开,陈宽到阁老府上宣召,天子信不过旁人,萧敬只得亲自走一趟。
别看萧公公多年不踏出宫门,神京城和朝堂上的变化,他知道的不比司礼监少,甚至更多。
现下,萧敬身着葵花衫,头戴雨帽,脚蹬皮靴,头发花白,仍是目光灼灼。带着几分善意,上下打量着杨瓒,更透出几分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