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93)
曲伶儿嬉笑着凑上前去,“苏哥哥你看如今你都发现我了,我能把这身衣裳换下来了吗?”
苏岑瞥了一眼曲伶儿这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太监服,冷笑:“挺好的,穿着吧。”
“我不,这身衣裳不吉利,穿了身上容易少东西,”曲伶儿边说着边着手往下脱,“苏哥哥你帮我找身衣裳换一下。”
苏岑翻了一条袍衫递给曲伶儿,“你这身行头从哪儿弄来的?”
“从一个小太监身上薅下来的呗。”曲伶儿边穿边道,“我原本想找身侍卫服什么的,结果就这前后左右四条船上全都是淮南道调来的怀庆军,五人一伍,吃喝拉撒都在一起,而且还有祁哥哥每天巡视,我怕我被发现了被当成刺客扔下去。”
苏岑斜眼看他:“那你扮成太监就没人发现了?”
曲伶儿面色一囧,小声道:“他们都说我长的油头粉面的,一看就是个太监胚子,还让我将来得宠了记着点他们。小爷我一身阳刚正气,那点像太监,那群太监们眼睛都瞎了不成?”
难怪曲伶儿对这一身衣裳深恶痛绝,苏岑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对曲伶儿道:“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连四周侍卫们的楼船都上不去,却能上来李释所在的主船?”
曲伶儿一愣,紧接着整个人弹跳而起,“你是说,祁哥哥知道我在船上?!”
第85章 骨气
曲伶儿这厮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刚灭了没几天的那点心思又想死灰复燃,苏岑见状直接一盆冷水给他浇灭了。
他不想两人过多牵扯,祁林那种人曲伶儿根本招惹不起,眼里只有自家主子,曲伶儿不碍他的事还好,一旦有悖于李释的指令,他能毫不犹豫地再捅曲伶儿一剑。
苏岑安抚完曲伶儿从房里出来,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船靠岸停了,埠头上往来侍从正补充物资。
有个太监端着一碗银耳羹正往宁亲王房里送,苏岑拦下把人遣了,自己端着送过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李释并不在房内,而是站在门外亭廊上,对着茫茫夜雾不知道在看什么。
苏岑上前,皱眉盯着李释单薄的衣衫,“要入夜了,夜寒风大,王爷当心着凉。”
李释身上的外袍随风翻滚,看着却浑然不在意。
这人有时候看着好似有钢筋铁骨,但又似乎格外畏寒,苏岑记得当初还没入冬李释马车里就烧上了炭炉,往兴庆宫送的银霜炭更是一入冬就没断过,他一时也拿不准这人到底是真的畏寒,还是就单单因为宁亲王干什么都要比别人高一个规格。
李释回过头来看了看,对着苏岑手里的银耳羹抬了抬下巴,“给你的,吃了吧。”
“王爷知道我要来?”苏岑微微一愣,本以为是他赶巧了,再一想李释确实不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倒是他偏食甜口。
苏岑尝了一口,银耳清脆,汤汁甜糯,温度也正合适。苏岑不消几口把汤喝完了,微微眯着眼睛,一脸餍足之色。
“知道那是哪儿吗?”李释指着不远处一座城池问。
苏岑极目看了一会儿,奈何天色阴暗,实在看不清城楼上的几个大字,仅凭这么两扇城门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摇了摇头。
李释道:“宿州。”
苏岑眉梢一挑:“就是那个‘不似白云乡外冷,此去淮南第一州’的宿州?”
李释点点头。
苏岑眯眼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城门,不由笑了,“这地方我来过。”
遥想了会儿当时的情形,苏岑笑里不禁带了上几分无奈,“不过算不上什么好经历。”
李释看着远处,漫不经心道:“说说。”
苏岑不知道这人是真的想听,还是只是想听他说话,但他想把自己的过去都说予他听,好的,不好的,光辉的,落魄的。
苏岑认真看着眼前人,好整以暇道:“我跟你说过我有一年外出游历过一番吧。”
李释点头,苏岑接着道:“我就是在那时候来过宿州。”
“不过我那时候时气不济,半路上被偷了钱袋子,又跟友人走散了,无处落脚,只能栖居在城外破庙里。”
苏岑苦笑了一下,“屋漏偏逢连阴雨,那破庙是有主的,有伙乞丐常年在那里落脚,不过他们大概看我可怜,倒是给我留了块地方,只是那块地方瓦不全,赶上下雨天会漏雨。”
“那年宿州下了一整个月的雨。”
李释轻声笑了笑。
苏岑叹了口气,“淋了两天雨我就病了,烧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我总得吃饭,总得拿药,好在纸笔都是随身带着的,我就画了几幅画,拿到城里市集上去卖。”
李释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只怕画卖的也不顺利吧?”
“也不能说不顺利,甚至是有几分走运的,毕竟我那画也是得过当朝第一画手胡清晏的认可的,”苏岑微微抬着下巴,脸上带着几分傲然神色,“我摊子刚支起来就有人要买我的画,出价十两银子。”
李释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价格。
苏大人如今是新科状元,洛阳纸贵一字千金,但在当时作为一个无名无姓的后生,十两银子确实不少了。
“但我没卖。”苏岑道。
李释问:“为什么不卖?”
苏岑冲人笑了笑,“我当时画的是一副墨竹图,一是苦于没有颜料,二正是以墨色深浅绘竹驾雪凌霜之势,窥一貌而知根骨。但买我画的那个人嫌弃我的画单调,竟然让我在墨竹下面给他再画一只锦鸡!”
李释听罢哈哈大笑,墨竹配锦鸡,倒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看,你都笑了,”苏岑略委屈地瞪人一眼,“我要是给他画了,画上署了我的名,我这辈子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我并不是笑你,”李释摇了摇头,有些话事后说起来好笑,但放在当时想一想却知道并不容易,“人在屋檐下,你需要那笔银子。”
“在我看来有些东西比银子重要,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但骨气丟了就是丢了。”苏岑兀自说着,眸光再夜色里尤显清亮,“后来又来了一个人,也要买那幅画,只给十文钱,但不需要我再做改动,我就卖了。”
“十两不卖,十文却卖了。”李释笑了,“你这笔帐算的倒好。”
“这还不算,之前出十两银子的那人恼羞成怒,掀了我的摊子,还折了我一支宣城紫毫,到最后我手里就只剩了那十文钱了。”
“十文钱,”苏岑一一数着,“花了四文买了两个包子,一文要了一碗热粥,剩下的钱也不够买药了,索性又拿了四文给了当初匀我一块地方的乞丐,还剩一文――”
苏岑从身上取了个钱袋子下来,把里面的碎银子尽数倒出来后,从中拎出了一个铜板来,“在这。”
“我把它随身放着,提醒自己莫要失了本心。”
苏岑把那一个铜板放到李释掌心,“千金难买我乐意,我愿意十文钱把画卖给懂我的人,也不愿趋炎附势去赚那十两银子。说来也怪,可能是物极必反,我倒霉到头了运势反倒好转起来,喝了一碗热粥睡了个好觉之后,醒来就在一家客栈里,我那友人也找到我了。又过了两日偷我钱袋子的那个毛贼也找到了,银钱少了一点但找回来了大半,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就有一点,事后我想再见见买我画的那个人,我总觉得他是故意为之,想试探我的心性,只可惜我当时都快烧糊涂了,有些事情记不真切了,甚至连那人长什么样子也忘了。”
“既然想不起来了便是无缘,”李释拿着那枚铜板摩挲了片刻,递还给了苏岑。
祁林从远处过来,回禀道船已整装完毕,请示李释是否开船。
李释点点头,便见祁林冲下面挥了挥手,船拔锚扬帆,缓缓动了起来。
苏岑收了铜板一抬头,正好有什么缓缓坠落在鼻尖上,抬手抹了抹,只摸到了一点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