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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13)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23 标签:江湖武林 宫廷

  瞿元嘉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苦,又勉强压抑住了:“五郎,你代他死过一次。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程勉倒是不为这个特别挂怀:“是就是吧。也不是什么人都有命为皇帝死一次的。而且……而且似乎也不是很痛,反正我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眼看着再走走就要回到坊内,程勉想起道别前皇帝说过的话,便对瞿元嘉说:“对了元嘉,陛下说,过去的事,只要我想不起来了,就问你。”
  瞿元嘉一凛:“问我?”
  “对。他是这么说的。”看着瞿元嘉神色忽然严肃,程勉愣了,“……怎么了?”
  瞿元嘉重重咽下一口气,苦笑说:“是了,也应当问我。这些年来程府发生了什么,除了我,恐怕再无第二人说给你听了。”
  “他还说,要是你不知道的,就让我去问冯童。”
  “那你想知道什么?”瞿元嘉对冯童不置可否,反问程勉。
  程勉猛地被问到,反而怔住了,他呆呆看着瞿元嘉,以前总觉得有千百个问题要问,可现在这一刻,反而一下子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谁是程勉?程勉做过什么?为什么明明自己没死,家人朋友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这些年来,程勉又在哪里?
  要是连这些都不知道,都要去问,那程勉真是程勉吗?
  程勉垂下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土地——京城的大街上铺的是上好的石板,两旁则是防尘的细沙,雪落在上面经久不化,又被差役们铲到两边,防止行人们滑倒。雪水混着沙土堆在街边,放眼都是灰茫茫的一片,同是落雪,落在京城大街上的和落在翠屏宫里的,怎么不是判若云泥?
  骑了这么一路的马,程勉终于感觉到有一丝刺骨的寒意,正顺着华服的缝隙,一寸寸地爬上皮肤。
  程勉紧了紧袍子,接着抬起眼,望向目光饱含关切之意的瞿元嘉,冲他笑了笑,问:“元嘉,你去过翠屏宫没有?”
  瞿元嘉被问得一顿:“……没有。”
  “特别漂亮,像神仙洞府。”程勉回想起在翠屏宫暂住的这一日一夜,想起皇帝,然后是冯童,接着莫名想到只有一面之缘的信王,“我在那里见到了信王殿下。他好像和我一样。”
  瞿元嘉大为不高兴地摇头:“怎么一样?一点也不一样。信王是天生神智不全,和你不是一回事。”
  程勉不禁感慨:“原来皇帝也会生出傻儿子来啊……”
  闻言,瞿元嘉先是左右一望,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五郎,这话即便是真的,也不能在大街上说。”
  程勉一惊,惊魂未定地抓抓头,满口答应了一番,也跟着四下张望,直到确信无人留意他们,又低声说:“生出来就这样啊?怪可怜的。”
  瞿元嘉轻轻一笑:“小殿下是陛下的幼弟,生来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般活着,他要是还被称作可怜,普天下其他天生痴呆的孩子怎么办?后天断手断脚、无父无母又怎么办?”
  程勉低下头,看着马蹄溅起的雪泥,过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都可怜。”
  瞿元嘉沉默了少许:“是可怜。但世上没有菩萨,救不了所有可怜人。”
  “哦,信王特别亲近冯童,明明别人都怕他得很。元嘉,冯童是很有权势么?”
  似乎是全没想过他会有此一问,瞿元嘉略一思索,飞快点点头,然后说:“是吧。”
  程勉又想起冯童趴在雪地里给信王当马骑的场面,不由得莞尔:“那他对信王真好。”
  见瞿元嘉投来略带好奇的目光,他便把早前的见闻大致说了,不料瞿元嘉听完并没有笑,告诉程勉:“平佑之乱后,陛下赶回京城,却无法入宫,是冯童打扮作兵士混入内庭,与信王的生母里应外合,这才开的宫门——冯童有拥立之功,自然不同于寻常内侍。”
  程勉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冯童看外表确实不似一般的宦官,要说是个威武的大将军那也当得。他不知道瞿元嘉为什么说起这一遭,随口接话:“那他还是个大忠臣了……可是,陛下是皇帝啊,皇帝还能被关在皇宫外头?”
  瞿元嘉看了看他,神色倒是平静:“皇帝也不是生来就是皇帝。他和你在连州多年,多少年没有回过京城了。”
  “原来他是从连州回来后做的皇帝。”程勉还是觉得迷糊得很,“那个时候我在连州做什么?”
  瞿元嘉抿了抿嘴角:“我不知道。你要去问陛下。”
  程勉隐约觉得这两句短短的答复里有些说不出的置气,不由又一次望向瞿元嘉:“……元嘉?”
  “唔?”
  “我是真的记不得了。”
  瞿元嘉露出一个很轻的苦笑:“五郎,我是真的不知道。”
  程勉忙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是不是好久没见过了?”
  他本想说“你都差点没认出我来”,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又赶快补上一句:“不过陛下也说了,你不知道的,要我去问冯童。”
  “你问了他什么?”
  “还没顾得上。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就回来了。刚才你说什么信王的生母……所以信王不是陛下的亲弟弟?”
  问完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可笑——论年纪,要说信王是陛下的儿子也当得了,怎么可能是一母同胞。果然瞿元嘉听了之后也是说:“池太妃早年间是服侍赵太后的宫人,因为信王,又失了宠。她和冯童都是赵太后亲近的内侍,不然冯童陪陛下在连州多年,哪里能这么容易回到大内。”
  这不是瞿元嘉第一次提起“平佑之乱”,程勉依稀觉得自己应该问上一问,可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四个字重若千钧,让舌头仿佛被浇灌上了铁水,五脏更是紧紧揪住。他觑了觑瞿元嘉的侧脸,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忍不住问:“元嘉,我之前是个好人么?”
  “你这叫什么话?” 瞿元嘉似乎被问得僵住了,极诧异地看着他。
  这个答案让程勉有些失落:“我……我就是问问。”
  瞿元嘉皱起眉,眼看着要说话,又硬生生地顿住了。他狠狠咽下一口气,拧在一团的眉头始终没有解开:“好。”
  “什么?”
  “你不是问之前你是不是好人?”
  可他脸色实在不好看,程勉缩了缩肩膀,识趣地再没问下去了。
  不过就在一问一答之中,他们已经并骑着到了程府所在的坊外。瞿元嘉勒住缰绳:“五郎,我晚上还有些杂事,就不相陪了。过几天是旬日,我娘想请你上门作客,你要是愿意走动,我让人送请柬来。”
  程勉想哪里需要这么多礼数,忙说:“不用麻烦了,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我自己去。”
  瞿元嘉想想,笑着说:“那到时候我来接你。”
  “也好。”
  约定好也道了别,瞿元嘉拨马欲走,这时,程勉眼角余光瞥见后方的宫车,他当即一拍额头,喊住瞿元嘉:“哎……元嘉!你真的不带一个回家么?”
  瞿元嘉原以为他是有什么别的事,听见旧话重提,又瞪了一眼程勉:“这恩赐我无福消受,你自己好好留着吧。”
  程勉一直目送瞿元嘉一行人马消失在视线尽头,他还自言自语起来:“看来元嘉那里是不缺人梳头了。”
  这一回皇帝也是赏赐甚丰,待随行的小太监们与程府的管家一一交接完毕,已然是华灯初上。程勉在离宫里吃得好睡得好,到了夜里一点也不饿,就是乏得很,正要去睡,猛地想到连翘和忍冬还在,赶快让厨房做了几个客菜招待她们。
  管家对于家里忽然多出两个正当妙龄的宫女一事也是有些丈二和尚,问程勉吧,程勉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和玉娘说一声,先安顿她们吃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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