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6)
萧恒似是不解程勉为何惊慌,一笑后道:“程五你的马怎么了,为何这样惊慌?你这是不记得了,元嘉可是驯马的好手。既然他在,无须担心才是。”
安王府的仆人不再抱着程勉的双腿,但还是拦住了通往马厩的路。程勉跌跌撞撞地跑向萧恒,急道:“是、是云汉。我在连州时的马,忽然发了狂……”
萧恒眉头一动:“连州的马?”
程勉哪里有耐心和他说前因后果,一咬牙,扭头就走,想无论如何也要闯过去,这时萧恒拉住了他:“你别着急,来,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然后他对急得满头大汗的程勉说:“真不要着急。你忘记了么?元嘉从小就在你家养马,什么马是他驯服不了的?他既然不让你在场,自然有他的道理。”
程勉将信将疑地看着萧恒,心跳得像是要破胸而出。萧恒先吩咐随行的仆人找萧恂来,又打发其他人回马厩给瞿元嘉帮手,交代完毕后,他继续对程勉说:“真的是你的马么?连州距京城千万里远,谁送来的?”
他拉着程勉的手朝着马厩的方向走去,走得很慢,显然是有意为之。程勉见萧恒毫不慌张,而自己也挣脱不开,只能强行镇定下来,回答道:“昨、昨天,陛下召我入宫,去见一个叫颜延的人。分别的时候,他说这是我的马,给我送回来了。本来说要借着骑几天,可元嘉昨天来接郡主和我,不知他们怎么商量的,把马换了……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我们从庙里回来,他们说马不吃东西,我们就想去看看,刚到马厩没多久,马就惊了。”
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程勉还是心有余悸,他一口气说完,又盯着萧恒,看他怎么说。萧恒沉吟片刻:“颜延是裴翊的人,和你也是连州的旧相识,肯定不会害你。但好好的,马怎么会受惊?不过你放心,要是有人装神弄鬼,我必饶不了他。你也不必心急,我们先去看了再说。”
程勉一个劲地点头,只恨自己不能走得再快点。当他再次回到马厩外后,虽然大门紧闭,但还是能听到门内有马蹄急奔擦地的声音和马儿的急喘声,程勉的脸顿时白了,下意识地转向萧恒:“世子,你听……”
萧恒沉稳地招来守在门边的马夫班头:“瞿大人呢?”
班头战战兢兢地道:“回世子,瞿大人还在里头……程大人的马发了狂,撞翻了栏杆,瞿大人让我们将东边马厩的里的马先牵去别处,他一个人留下来驯马。”
萧恒重重皱眉:“‘他一个人留下来驯马’?废物东西,那我养你们做什么用!还不快带足人,滚进去,换瞿元嘉出来!”
班头磕了个头,说:“小人也是这么和瞿大人说的。可瞿大人怕伤了马,不准我们动手……”
“蠢材!人不是比马宝贵?瞿大人要是受伤,王妃那里怎么交待?”
这时萧恂也赶到了。他过来的路上想必是有人与他说了前情,看清萧恒的脸色后,就说:“元嘉还没出来?这马是谁送来的?赶快找来。”
程勉差点扑到萧恂身上:“是……是颜延。”
萧恂看了一眼萧恒,萧恒温言对程勉说:“颜延既然来京,那他住在哪里?”
程勉一个劲地摇头,内心深恨自己无用,什么也想不起来,连颜延在哪里都问不出来。就在最仓皇时,另一个名字闪过心头,他死死抓住萧恒,大声道:“……冯童!冯童肯定知道!我在崇安寺见到了他!”
萧恒点点头:“是,冯童是陛下身边的宦官,他必然知道。”
他立刻布置他人去找冯童,布置完见马夫班头还跪在原地不动,气得眉头一紧,抬脚往他肩头踢去:“还不快去!”
几乎在同时,一声巨大而沉闷的轰响传到众人耳中,程勉一时间全身汗毛都站了起来,他再想不起任何事,甩开萧恒的手,朝马厩拔足奔去。
马厩的门洞然而开——
瞿元嘉的冬衣不知去向,裤子上尽是尘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衣褪了一半,胡乱挽在腰间,大半个胸膛和整个右臂袒露在外,也是黑一块灰一块,尘灰沾得到处都是,整个人仿佛被一桶热水从头浇了个透,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干的。
明明是此时所有人目光焦点所在,瞿元嘉的神色却平静之极,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后,视线最终落在似乎被死死扼住了喉头、面无人色的程勉身上。
他抹了一把脸,低声说:“云汉我暂时绑住了。但骑不得。找颜延来。”
说完这句话,他走向萧恒兄弟和程勉所在的这一处。程勉缓过神来,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裘袍要给瞿元嘉裹上。瞿元嘉挡了挡,将挽在腰间的外衣穿回来,继续说:“我不冷……马也没事,但你不要去看了。等颜延来了,让他处置。”
“我不知道颜延住在哪里,我让他们找冯童去。”
萧恒这时说:“元嘉,驯马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以身涉险实在不智,若是有任何闪失,王妃不知道多伤心。”
他挥挥手,示意下人们找衣服来给瞿元嘉披上。瞿元嘉喘了口气,接过袍子随意披上,淡淡回答萧恒:“说不上险,不过,请世子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
“元嘉放心,那是自然。”萧恒允诺,“不过这马好好的,怎么会受惊?”
瞿元嘉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程勉,接话道:“许是水土不服,又或是不喜我们身上的气味。但为防万一,还是让韩班头仔细检查检查草料和饮水。不过请世子不必担心,这件事只是虚惊一场,马和人一样,脾气各不相同,这匹马格外骜烈……我是绑住了它,却没有降住它,它并不认我,颜延来之前最好不要放人进去,免得折损了它的自尊。”
萧恒微笑着拍拍瞿元嘉的肩膀:“你啊,一说到马,就变了个人。你这是把马和人一样看待了。”
瞿元嘉略一躬身:“既然没别的事,就容我先行一步去换身干净袍子,免得叫母亲看出破绽来。”
“你只管去。要是冯童或颜延来了,我遣人告诉你。”
瞿元嘉道了谢,转身往自己住所方向走。程勉一怔过后,连走带跑地追了上去。留意到程勉跟上后,瞿元嘉的脚步慢了些:“云汉没事,我也没事。”
程勉咬咬嘴唇:“这么多马夫,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瞿元嘉笑了:“因为他们都不如我。”
程勉气得一个结巴:“……不、不如你个鬼。他们说云汉是我的马,我看都是哄我的。我怎么骑得了这么高的马?”
“真的。我见过它。”瞿元嘉见程勉一脸怀疑,摇摇头说,“在连州——当年陛下亲口说你死了,我就想,那我得把你的尸骨背回来,所以去了连州。尸骨当然没找到,其他的东西也被收走了,颜延就带我见了它。那个时候它背上的箭伤还没有好,我以为它活不了了,还劝过颜延,给个痛快。现在看来,他是对的。他们将云汉养得这么好,一定不会害它。”
程勉没想到瞿元嘉和云汉居然在连州见过,内心巨震,喉头涌上奇异的甜意,久久都无法再开口说话。
两个人在沉默中回到了住所。下人们已经得到消息,早守在院外等候,告诉瞿元嘉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新衣,随时都可以梳洗更换。
进屋之后瞿元嘉发现程勉也跟了进来,解袍子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五郎,我要更衣了。”
程勉一个激灵,总算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下意识跟来的。他耳朵一热,不肯承认是担心瞿元嘉是否隐瞒了伤势才走了神,嘴硬道:“你换你的就是了。难道你有什么我没有的么?”
瞿元嘉顿了顿,反而将领口紧了紧:“这叫什么话。我说了没事,没有受伤,这样,你在书房等一等,我擦一擦土,换好衣服就来。”
若是平时,瞿元嘉这么说了,程勉绝不会生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始终觉得极不安定,非要亲眼看到才安心。于是他重重瞪着瞿元嘉:“你既然没伤,我怎么就看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