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56)
瞿元嘉活到而立之年,“瞿”这个姓氏,在绝大多数时刻不过是母亲曾经别嫁的证据。他从未与父亲的宗族有过联系,血缘不是他的根系,他是无根之木。
他不免茫然起来,看着程勉摇摇头。程勉又问:“你此次南下,去不去虹州?”
“去。”
程勉略一思索,终是说:“如果决意去迁墓,就不要去虹州。”
瞿元嘉心思一动,又不免苦笑:“五郎,我是想去虹州,却从未想过所谓‘破镜重圆’——这本就是无从谈起的。”
程勉意外地看向他:“你强迫了他?”
瞿元嘉瞪大眼睛,面上一热,明明应该立刻否认,可是面前之人是程勉,他竟无言以对了。
他这一迟疑,程勉也沉默了。瞿元嘉顿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落到百口莫辩的地步,只能硬着头皮接话:“……此事已然不堪,五郎不要取笑我了。”
程勉正色说:“元嘉,你既然下定决心去虹州,见到叶郎君之前,务必要想清楚——你此行,本来也不是为去虹州。”
瞿元嘉犹在忡怔,程勉缓缓又说:“你不仅要想清楚自己的心意,还要让他知晓。”
闻言,瞿元嘉的神情复杂之极,然而程勉的神色真挚,近乎于郑重。瞿元嘉看着他,一时间又觉得是在面对陌生人——当年的程五何其潇洒随性,绝不会有此刻的神情。
瞿元嘉思虑再三,到底是没有再说下去——与叶舟,或可说前程未卜,但与程勉,何尝不是坦诚之后的山穷水尽。在他出神之际,程勉再没有提叶舟之事,更不去问瞿元嘉的打算,而是分出精神仔细地将自己在安葬母亲和妹妹时遇到的若干难处和化解方法,其中诸多人情世故,瞿元嘉别说亲历,甚至闻所未闻。转念一想,若说门第之森严,世间何曾有胜过天家的,自己的这一点“闻所未闻”的运气,又有多少母亲的庇护和安王的宽容?
待瞿元嘉惊觉程勉已然时满面倦容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知不觉中,竟在费宅待了一整个下午,两人所谈及的,也早已超过了他来拜访的初衷。临别前,瞿元嘉面对送到室外的程勉,终是忍不住问:“五郎,回京至今,程府没有一丝值得留恋之处么?”
程勉整个人都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回答却是模糊的:“覆水难收。”
因为有访客,整整一个下午,一直没有闲杂人等走动。程勉送走瞿元嘉后,刚靠着熏笼歇息片刻,门声一动,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并非来自萧曜,程勉也懒得抬头,来人走近后,停顿了片刻,轻轻开口:“奴婢来为五郎添炭。”
听到冯童的声音,程勉的睡意登时散了:“陛下在哪里?”
…………
程勉进门时,萧曜正在窗下读书。听到程勉来,他立刻放下书,一笑道:“难得你愿意会客,瞿元嘉的面子确实非同一般。”
程勉没有走近,站在门边:“元嘉要南下。来向我辞行。”
“他的考勤,是无需报我知晓的。”
萧曜轻声解释完,起身走到程勉身边,拉住他的手牵到窗下:“他去杨州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去杨州?”
“不去杨州,那就是去虹州。”萧曜话锋一转,“当年宜州,他偷了风雷,一个人去连州找你。”
程勉目光一闪,神色不见波澜。见状,萧曜又笑了:“你啊,从来不知道别人的心意,瞿元嘉同你说了?”
程勉不做声。萧曜想想,又说:“他与叶舟的事情,你不要出主意……啊呀,已经劝了。”
程勉看萧曜一眼,萧曜还是牵着他的手,引他坐下,不紧不慢地说:“有一桩江南道的公务,他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安王以避嫌为由,没有让他去。不为公事去也好。他这次南下,几时动身?”
“你明知他对我的心意,还故意错认。元嘉宽厚,始终不提此事。”
萧曜心平气和地说:“是否两情相悦,从来强求不来。正因为如此,你不要劝瞿元嘉。最好连提都不要提。”
程勉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不解,萧曜继续说:“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始末,如果他真是要去虹州,就是意难平。你是他二人心结所在。瞿元嘉想不清谁在局中,谁在局外,去天涯海角也是徒劳。所有人都能指点他,却不该是你——天底下没有人能忍耐意中人另有所爱。”
眼看程勉分明是咽下了反驳之意的神色,萧曜静了静,很轻地一摇头,叹息般再度开口:“阿眠,你要知道,你从来都是许多人的春闺梦中人。”
…………
见过程勉后,瞿元嘉再无牵挂,很快动身南下。
算上新年的公假,安王和娄氏皆以为瞿元嘉至少要在二月才能返京。安王本想派一个精干得力的管家随行,为瞿元嘉打点迁葬涉及的繁杂事项,但娄氏再三劝说,安王虽然不悦,最终还是依了娄氏的心意,而且不仅没有管家,连平日里服侍的得宜也没有同行。
瞿元嘉自然明白母亲的用心,而这样的安排倒是无形中行了方便: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此行目的地只有虹州一处。无论能否见到叶舟,他都会在从虹州返京后再着手安排生父的迁葬事宜。
为尽快到虹州,瞿元嘉一过江就改成了水路。今年因为水灾,冬季没有枯水,可是逆风难以避免,瞿元嘉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吃过冬季行船又湿又冷的苦头,待终于到了沅庆城外,下船踩到土地的那一刻,逃出生天感竟短暂地盖过了前途未卜的迷茫。
虹州被溱水一分为二,沅庆位于虹州最北端,县内多山,亦不乏河流湖泊,是江南著名的避暑清修胜地。夏天来赈灾时,一行人没有到过沅庆,瞿元嘉也不知道叶舟的住处,虽有同僚正在城内公干,进城后瞿元嘉并没有去官驿,自行找了一间客栈略作安置。
沅庆地处虹州一隅,不在溱水水路交通的必经之道上,本地方言不仅与瞿元嘉能说的平江话相去甚远,与治所宜平一带的方言也多有不同,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远在异乡之人归乡,客栈的生意也十分冷清,外乡人难免显眼。虽然瞿元嘉一到南方便很自然地捡起了平江话,只是他相貌和谈吐皆不凡,是以在他更衣完毕、下楼吃午饭时,掌柜专程来寒暄兼解释,沅庆的大小客栈自除夕到元宵都不做生意。如果客人要住到年后,城内外的寺院和道观都有精舍,可以借住。
瞿元嘉拿不准能在沅庆待到几时,听完掌柜的解释,顺口问城中最大的寺院是哪处。掌柜用沅庆口音浓重的平江话答:“沅庆道风兴盛,城里几座寺庙都不大,以龙庆寺香火最盛。出门在外的沅庆人归乡后,阖家去龙庆寺烧香,是自古就有的风俗。”
瞿元嘉略一沉思,又说:“我想打听一户人家。”
掌柜点头:“原来郎君是来访旧的。郎君请说。小人一家世代居住在沅庆,只要是沅庆本地人士,都知晓个大概。”
“我想打听的门第,姓叶。”
掌柜不禁又打量了一番瞿元嘉,神色有些谨慎:“郎君要打听的,是景望公的宅邸么?”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谓,瞿元嘉一顿,又解释道:“我不认识景望公。是受杨州甲兵案牵连、近来昭雪的叶氏。”
“景望公就是已经去世的叶氏前任家主。他生前是沅庆人人皆知的大儒、大夫子。叶氏蒙难多年,这个月,他的独子才从京城回来,为叶家洗刷了冤屈。原来郎君认得小叶郎君……叶氏在城内有几处宅邸别院,城中人都知晓,就是不知道小叶郎君现在住在哪里。郎君稍坐,小的这就安排一个杂役,替郎君去打听……”
瞿元嘉止住蓦然间热情起来的掌柜:“他刚回乡,必然有多杂事要处理,只需告诉我叶宅的方位即可,我亲自登门。”
瞿元嘉也知道,沅庆城不大,他此行有可能遇见来此处理甲兵案余波的钦差。可没想到就在到沅庆的当天,刚离开客栈三四个街口,便与故人不期而遇——正是他在民部的同僚,户部员外郎常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