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6)
程勉跟着冯童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前。院门前披甲的兵士见到冯童,先肃了一肃,随即放了行。
这院落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程勉忍不住打量了一圈,不仅谈不上气派恢弘,连雕栏画栋都看不见,他不由想:和家里也差不多,原来皇帝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但自从进院,自冯童以降,所有人都不见了笑容,换作了庄重恭敬的神色,引路的小太监肩头落满了白雪,也不见他们伸手拂一拂。走到屋檐下之后,又有小太监将冯童的斗篷摘去,再跪下给他换鞋,冯童自行整理了衣冠,见程勉手足无措地呆立在一旁,终于缓缓一笑,再次朝他见礼:“程大人稍候。奴婢失陪一步。”
“……哦……”
这时正堂大门无声滑开,一时间,程勉只觉得一阵挟带着馨香的暖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想打个喷嚏,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脑中忽然闪过受过的教导,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和战栗,不仅没有低头,反而眯起眼睛,朝着堂内看去。
也不待他看清,正门很快又合上了,惟有香气在凛冽的北风之中久久未散。程勉觉得自己等了许久,等得手脚都凉了,也没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莫不是……
他也没想清楚“莫不是”后面是什么,忽然,冯童的声音从紧闭的门扉内传来,锵然响亮仿佛刀剑互相敲击,回声在整个院落里久久回响——
“上谕,宣故秦国公之子、太康郡公程勉上殿。”
自己的名字被念到的一刻,程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脚下如同生了根,良久也迈不开步子。
守在门边的小太监只当他是敬畏天威,轻轻又喊了一声“程大人”,如此一来,程勉终于勉强迈开了脚步,步履虚浮地跨进了室内。
就算别的叮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一进门要磕头这点,程勉还是知道的。他不敢多看,低头正要跪,另一个声音止住了他:“免了。程勉,你上前来。”
程勉正跪到一半,听到这句话当即一愣,待想明白说这句话的是谁,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了堂前。
是冯童亲自扶起了程勉。经过这一摔,程勉整张脸涨得通红,好久都不敢抬起头朝皇帝哪怕是看一眼。
可冯童在身侧小声提醒他上前面圣,程勉被他半搀扶着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住,他鼓足勇气抬起此时重得像生铁块一样的头颅,直直地朝上座的皇帝看了过去。
“啊……”
意识到自己轻喊出声后,程勉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这个皇帝和他想象中的大不一样,竟是个肤色雪白的年轻人,容色摄人之极。
他愣愣盯着皇帝好一阵,终于回过神来,匆匆垂下视线,心里想,原来皇帝这么年轻。
可再一回想,程勉又觉得皇帝虽然是年轻人的相貌,却有着一双老人的眼睛。
“你坐吧。”皇帝又说。
坐下前程勉忍不住揉了揉膝盖,这才在冯童的引领下坐到了皇帝下手的座上。坐定后他忍不住又偷觑了皇帝好几眼,不料皇帝这时说:“程勉,你是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他的语气里有一些喟叹的意味,温和而伤感,程勉一则见他年轻,二则亲眼见得皇帝也没有三头六臂和通身祥云紫气,便壮起胆子,老老实实答:“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是……是瞿元嘉告诉我的。”
两个人现在坐得很近,程勉能更清楚地窥见圣颜:皇帝虽然容光摄人心魄,但脸色算不上好,甚至比他这个据说还在生病的人还要苍白些。
皇帝说话的声音也不高,但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到程勉耳中——这句话却是对着冯童说的:“以前旁人说瞿元嘉一身是胆朕还将信将疑,今天是不得不信了。程勉回来这件事,他倒是真沉得住气,要没有你亲自跑一趟,还不知道瞿大人几时才教外人知晓。”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但程勉再愚钝,也能听出皇帝语气中那暖意不见了。程勉生怕瞿元嘉要被罚,忙说:“……是我不记事了。元嘉找了大夫,一直在给我看病。”
他这一插话,冯童的眉头随之轻轻一动,皇帝也朝程勉投来了目光,片刻后,还微微笑了一笑:“朕倒忘了,你们本来是乳兄弟。”
这笑容看得程勉好半天接不上话,心口像被大石头重重砸了一下。待终于找回声音,也是结结巴巴的:“呃……他是这么说的……陛、陛下,我脑子受了伤,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元嘉对我很好……你不要责罚他,砍他的头。”
皇帝眉头一挑,还是笑:“我好好的为什么要砍他的头?他找你回来,我应当嘉赏他才是。”
程勉小心地观察了一番皇帝的神色,觉得这话应该是真的,吊起来的心暂时放下去,又说:“元嘉很好。陛下赏了我很多东西,我愿意都给他。”
皇帝先又去看冯童:“冯童你看,程勉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本性却是一点没变。”
冯童躬身说:“五郎最是敦厚慷慨,当年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始终铭记在心,须臾不敢忘记。”
“陛下为什么想见我?”程勉忽然问。
话音刚落,他猛地想起明明是被反复叮嘱过的,决不能在皇帝面前先说话。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赶快低下头,生怕被责罚。
可没想到的是,皇帝对他的唐突不仅不以为忤,还接了话:“你知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么?”
程勉点头:“元嘉告诉我了。可我是怎么死的,又怎么回来的,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皇帝指指他面前的盘子:“这是南方来的水果,你尝一尝,然后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
这时程勉才留意到自己面前摆着果盘,盘子里放着些金灿灿的果子,他拿起一个,随手擦了擦,正要咬,皇帝忽然笑了,摇摇头:“连这个都忘了。”
程勉手足无措地停了下来,不敢再有所动作,他看着皇帝也从面前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果子,先是将那黄澄澄的外皮剥去了,然后交给冯童:“去,给程勉吧。”
接过之后程勉一时还是不敢下口,直到皇帝又一次笑起来,对他说“这下可以吃了”,他这才醒过神来,囫囵地吃了下去。
甜美的汁液在喉舌间弥漫开的一瞬,程勉禁不住笑了:“甜……”
“千里迢迢送来的柑橘,换来你一个甜字,也值得了。”皇帝始终在笑,神态很是温和,“剥了皮才能吃得。程勉,说说你还记得什么。”
咽下最后一点橘子后,程勉接话:“记得……记得做了乞丐。记得冷,和饿。”
“怎么进京的?”
程勉摇头。
“有没有人欺负你?”
程勉想了很久,一笑:“记不得了。”
然后他又将如何找到家门的事情说与皇帝听:“……实在是太饿了,闻到香火味以为是寺庙,没想到是自己家里在做白事,死的还是我的妻子……陛下,求陛下告诉我,我的妻子,又是什么人?她的娘家人在哪里?”
皇帝之前都还听得专心,听到这里,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程勉,反问他:“你的妻子是什么人,怎么问起我来?”
程勉想想也是,有些耳热,掩饰着喝了一口茶,低声说:“是家里的侍女告诉我,我死了的消息传回来后,她抱着我的牌位嫁进了我家……可我连最后一面也没看到她。现在更是连她什么长相也忘记了。”
“瞿元嘉没有告诉你么?”皇帝问。
程勉摇头:“没有。他、他怕我伤心,不说这些事。可我想知道啊,我虽然病得记不得了,但父母和妻子,都是至亲,哪怕是当故事来听,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啊。”
“确实,谁没有骨肉至亲,何况你生死未卜这些年,想知道家人近况也是常情。”皇帝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冯童,“你安生养病,待好一点,自有人一一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