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54)
眼看着离栏杆还有一箭之远,颜延单手在马鞍上一撑,整个身体凌空而起,他今日恰好穿着一身灰色的单袍,姿态矫健犹如头雁,竟然和马几乎同时停住身形,正好和云汉就是一栏之隔。
但这一刻,他并没有看云汉,而是将目光定在与云汉并肩而立的一匹青马上。
当程勉终于赶到时,映入眼帘的,是颜延微微含笑的侧脸,可这笑容并无喜悦,只是深深的伤感。颜延伸手抚过青马的马鬃,又碰了碰靠过来的云汉的额头,这才对满脸迷惑不解的程勉摇摇头,含糊地解释:“我一时眼花,看错了。”
这句话似乎是引来了云汉的共鸣,一声短嘶后,它将脸靠近颜延的脸,无限亲昵地蹭了蹭他。
这温顺的神态和昨日简直是天渊之别。程勉惊讶地看着颜延和云汉,心情异常复杂。留意到程勉的神态后,颜延翻入栏杆内,拉过云汉的缰绳仔细打量了一番,对程勉说:“它昨日没有认出你?”
程勉摇头:“他在安王府水米不进。我知道后去看它,刚一靠近,它就发狂了。”
“你昨天骑了别的马?”
“啊……是。”
颜延笑了,又一次与云汉额头相碰,才说:“云汉嫉妒心重,你要是骑了别的马,就不能碰它。”
程勉反驳:“你今天不是也骑了别的马么?”
“我接生的它。”
程勉一噎,无话可说。
颜延示意程勉靠近些,然后递给他缰绳:“但今日我在,你骑它跑上几圈,它记住了你的味道,再不会置气了。”
颜延这番话的口气让程勉想起了瞿元嘉——他就是这样,把马当成了活人。程勉仰起脸又一次看向云汉,总觉得它的神情虽然不如对颜延时那样温驯,但昨日的暴烈之气也不见了。
稍加犹豫后,程勉还是翻过了栏杆,依言想骑上云汉。可云汉虽容他近身,程勉只要一碰马鞍,它又立刻反抗起来。
见状颜延亦是诧异,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云汉和程勉身上来了几个来回后,拍拍马背说:“你真是脾气见长。只要程五骑了别的马,就不能再挨近你,是么?”
云汉甩甩尾巴,绕到颜延身后。
颜延用力抓住马缰,定住云汉,又问程勉:“你还想不想骑?”
“算了,它不情愿,何必勉强?”
颜延就松开手:“你性子变得多了。要是以前,肯定会上马。”
两个人正说着话,程勉忽然觉得脸上后脑一痒,他下意识地回头,原来那匹青马凑过来,舔了舔他的头发。
这马头细颈高,四蹄极长,体态说不出的漂亮利落,深灰的毛色暗得如同披了一层黛色。程勉在云汉这里受了冷遇,又被另一匹良驹示好,心情更复杂了。
可与它相配的马鞍不仅十分陈旧朴素,甚至还能看见破损的痕迹,安在这样一匹绝世宝马身上,实在是格格不入。见它与程勉亲近,颜延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怅然之色,转身来到马的身侧,随手整理了一番马鞍,摇头感慨:“陛下未免太念旧。”
听他语气,程勉知道这多半是皇帝的爱马,不由得又仔细看了几眼,也觉得皇帝骑在这样一匹马上,那绝对是相得益彰。
“这是陛下在连州的马么?”程勉问。
颜延抚摸着马身,片刻后答:“不是。以前有一匹很像的,但已经死了。”
程勉惋惜道:“那真是可惜。”
颜延偏过头来看看程勉:“最后一个骑夜来的人是你。后来我们只找到了夜来,没有找到你。”
程勉还是无话可说,片刻后颜延又拉过了青马的缰绳,刚要上马,赶来的小宦官尖声道:“颜延将军……将军!这是陛下的御马!”
可这时颜延已经坐在了马上,且并无下马之色。他眉头一扬,笑着说:“我知道这是陛下的马。它叫什么?”
“常青。颜延将军,使不得,真的使不得。求颜延将军救救奴婢,这马是陛下的爱马,旁人不能……”
可根本不容他们说完,颜延一抖马缰,绝尘而去。
第18章 共此灯烛光
小宦官吓得面无人色,其中一个更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见状,程勉宽抚道:“你们不要怕。颜延将军和陛下相识多年,情谊深厚,就是骑一会儿他的马,不要紧的,肯定不会责罚你们。”
他心想皇帝大方得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送给颜延,马肯定是不在话下。接着他朝着颜延策马远去的方向眺望,一人一马已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再想想身旁毫不亲近自己甚至有些警惕的云汉,程勉不禁哀叹,这马和马差得也太多了。
颜延骑着常青跑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期间程勉就守着碰也碰不得的云汉,还要时不时安慰几句小宦官,待遇虽说不上云泥,但也很能分出好歹了。
回来时人和马都是满头大汗。颜延遛完了常青,本来还想再带着云汉跑两圈,结果云汉躲得远远的不说,唾沫星子更是喷了颜延一脸。
颜延倒不恼,硬搂着马脖子大笑着训斥:“你这个嫉妒鬼!比母马还不如了。这几年好不容易治好了你的怪毛病,看到老主人,又发作了是吧?”
云汉甩不开颜延,老大不高兴地踏着蹄子;颜延抱了他一会儿放开手,也不管一身的汗,拍拍程勉:“马生来各有脾性。当年正是因为夜来温顺、云汉难驯,这才分别给了陛下和你。原来我们以为失去了你们,现在你回来了,夜来就不算白白牺牲性命,它肯定是护你到了最后一刻。”
程勉对云汉的不驯服说不上不痛快,倒是感慨更多些:“你为什么带它来京城?它是连州的马,何必背井离乡。”
“我们本来是这么打算。但景彦成了家、又要做父亲,益发婆妈了。临行前他说,你不能还乡,没有儿女,除了我们这些老伙计,连州和你唯一有羁绊的活物就是这匹马,所以要我骑它回来看一看。本来是要带回去的,可现在它自然要和主人一起。云汉快十五岁了,可以不上战场了。”
颜延并不隐藏语气中的温情。程勉原本一门心思来要马,可是听颜延说完这一通,心里一动,道:“谢谢你。当年的我或许能配得上它,现在是真配不上了。它不认我也不奇怪。以前我没来过北苑,这里这么好,它留在这里,或许比和我回去好。”
颜延一顿,想了想问:“你要把它留给陛下?”
“倒不是。但现在它和我回去也没意思。北苑有人悉心照顾,还有别的马一起玩耍,比拘束在我家里的马厩不知道好多少倍。”
颜延又去看云汉,问它:“云汉啊云汉,你也知道,不是夜来,再没有夜来了,是么?”
云汉不知听懂了没有,垂下颈子,任颜延抚摸着自己的鬃毛。
程勉既然下定决心将云汉暂时留下,两个人再没有多待,沿原路离开了北苑。快出门时冯童赶到了,又拦下了他们。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么点小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颜延颇有几分诧异。
冯童看来是赶过来的:“你们一到北苑,就有人告诉我了。我正在陛下跟前服侍,是陛下听说你们来了,专门打发我来寻你们。”
颜延一笑:“陛下实在是费心了。万千事俱系于一身,居然还分出心力来管这些琐事。”
这话谈不上恭敬,但冯童也没说什么:“陛下说,要留你们吃顿便饭,但你们未必愿意,他就不强人所难了。专程遣我迎一迎你们。”
听冯童这样说,程勉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来不及表态,冯童已经将话头转向了他:“程大人看见云汉了?”
“看见了……”程勉打了个激灵,赶快答,“你们将它照顾得好,和我回去反而受罪,就请你们费心再照顾它一段时日,等春暖花开了,我再来接它。”
“程大人放心,奴婢一定会悉心照料云汉。云汉与奴婢也有些缘分,都是情分内的事。”
颜延翻身下马,指了指落在后面的小太监,道:“老冯,我今天遛了两圈常青,这几个小宦官拦我了,是我没理会。你等一下见到陛下,替我告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