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66)
“我不记得了。我也乏了。”
萧曜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很轻快:“之前宫里有传言,说我像丹阳侯何鸿。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我母亲入宫前,与何侯是约许过婚姻的。”
程勉的呼吸一顿,萧曜听见后,又一笑:“我们头一次在一起的第二天,我不好意思,赌气离开了正和,那个时候又不会骑马,必须要在易海和长阳间的驿站歇息一晚。我让冯童报你的名字,可那驿站的老吏是何侯的旧部,见到我,如同见到了活鬼……再之前,刚到连州的次天,我们与元双去寻访悦海寺,大殿的墙壁上,有人提了两句诗……‘莲动南池南,心寄北辰北’,还有个题记,京华何三。他恰好行三,而我的外祖父母,都曾经梦见过北极星入怀,我母亲的闺名,就是‘辰’。你说天下会有这样的巧事么?
“有的时候我总会想,无论母亲嫁给了谁,只要不是入宫,我不是天子的儿子,肯定不是陈王,但总归是母亲的孩子。你无需去崇安寺替我受过,更不必来连州。薛二那死在昆州的舅父多半是何侯,要是我母亲如愿嫁给他,你既然能认识薛二,也一定能认识我,我一定早早与你结识。我外祖家有一处山亭,有直接面向南池的码头,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在山亭避暑,夜里避开人,直接去南池泛舟……也许还能认识在京城借住的景彦……但可惜,世事无常,你不仅因我去了崇安寺,又随我来了连州,被我纠缠至今……我曾经满心委屈不平,可现在想想,如果我不是陛下的儿子,我也许还是能与你相识,可正是我是陈王,我才一定能得你相伴。是不是结识我,于你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于我……那是从来未有的。”
他怀里的身躯毫无动静,连呼吸的频率也丝毫不改。萧曜没有得到回音,并不觉得后悔,只是一味为程勉的手脚暖和起来而松了口气。
“你不必为崇安寺自责。我去不了秘书省,确实和你无涉。而如果不是你来连州赴任,我也不可能以此年龄资历任司马。我的生母另有其人,我幼年时便过世了,她虽然也是士族之后,但是我外祖父在赴任途中病故,家中没有男丁,家道中落,无法嫁人。后来,她受了我父亲的引诱,明知他在京中有妻儿,还是因为有了身孕,成了他的外室,以致被家族所耻……但我领了官职,虽然远未到光耀门楣的地步,她至少可以以连州司马之母的身份下葬。即便葬不回程氏和崔氏的祖茔,我也能风光迁葬了她。所以于情于理,是我应该感谢你。”
这是萧曜早知道的,可是从程勉口中说出,又是另一番意味。萧曜早已屏气凝神,盼望他多说一句也好,又不忍心他忆及旧事伤怀,只是揽着程勉,没有追问下去。
“哦,我不喜欢南池。就算你不是陈王,我也不会和你去南池泛舟。”
话锋陡然一转,毫无余地的语气让萧曜一怔,禁不住想亲他的耳朵,又怕他生气,硬是忍住了,顺着他的话悠然说:“那就不去南池。只避暑。去翠屏山也好。”
程勉沉默片刻,硬邦邦再说:“我怕水。”
“嗯。”
程勉接下来说的,却是萧曜怎么也没想到的。
“……我母亲是落水身亡的。归京之前,我妹妹夭折了,母亲也生了一场大病,时常糊涂。那一天下大雨,她不知什么缘故,独自一人去了舱外,偏偏碰到急浪……我看见了她,却拉不住她,两个人一起落了水,可只救上来我一人。”程勉的语气比之前更加平静,近于柔和了,“动身往连州前,我在当年落水的那条江的沿岸找了一个月。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可我听说沿江两岸有些地方常有逃婚的女子,隐姓埋名另作他嫁,也有乘船遇难后获救的,却遇人不淑,被卖作奴婢乃至娼妓……这又何妨?无论她是何境地,她是我的母亲,只要她能活着。可是上下游都找遍了,还是和当年一样。我没有办法,也不知道几时才能从连州回来,只能回杨州,为她起了一座坟。在承宁渡,我不是宿醉。只是怕水。我不是有意吐你一身……”
“你没有。”萧曜轻声提醒他。
程勉似乎一笑:“是么?原来我记错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温暖,也越来越没有戒备。萧曜又听了片刻程勉的呼吸,试探着问:“我也愿意一道沐浴斋戒,你让我替你抄一些,好不好?”
“你信么?”
“不信。”
程勉轻轻叹了口气,拍拍萧曜的手背:“好。”
第49章 子宁不嗣音
去年的新年,从除夕至人日,萧曜在住处设流水席,城内无论是官吏还是平民,举凡经过,都可以进来喝一杯屠苏酒,年满花甲的老者或是家中有三岁以下孩童的人家,还能领走一袋米粮和肉脯。是以整个新年中,刺史官邸成了正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只是许多人专程上门,未必是要喝一碗酒,只是想凑凑热闹,看是否有机会近距离看一眼陈王。
今年萧曜也做了一样的安排。但他只应酬了除夕和元日,随后就躲去程勉的住处求清静。程勉那里也确实清静——守岁之后,他沐浴更衣,去金容寺捐出大量的金帛香火,在佛像前供奉了将抄经要用到的黄麻纸,随后回到住处,放下一切杂事,一日两餐,断绝荤腥,专心开始抄经。
除了不去佛寺以免惹来围观,萧曜一概效仿程勉的作法,但动笔之后,两人很快就拉开了差距,萧曜从未干过类似的差事,也未通读过《法华经》,只能耐着性子一边读一边抄,而程勉有童子功,抄之前飞速读一遍,就能丢开经卷,不多时,一卷纸已然写完了。
萧曜不由感慨:“少年时要是有你做伴读,不知有多好。”
程勉一门心思都在纸墨间,头都不抬:“想为你做伴读的人何其多,轮不到我。我少年时脾气乖僻,绝不会入你的法眼。”
两个人成天窝在家里不出门,难免引来旁人的关切,冯童为萧曜送了几趟衣物和饮食后,也自请抄经,又过了几天,费诩想必是从茹白玉那里听到了消息,专程登门道谢之余,也加入了抄经的行列——他本就是文抄吏出身,做起来更是游刃有余,裴翊则将阿彤送去费诩家中,与元双作伴。
一群人不分昼夜地埋首苦抄,除了必要的公务,其余闲暇时刻一律闭门不出,连元宵夜也不例外,竟然在一个月内全抄完了,只要略作整理和装帧,便可以让元双在晦日那天敬献到金容寺。费诩责无旁贷地担下了整理的差事,至此,这件事终于可以说大功告成。
事情一毕,程勉立刻就去了金容寺,还愿,并结束斋戒。萧曜连这一步都省了,直接倒在程勉的床上埋头大睡。这一个月下来,他右边胳膊已经不能高举,只能侧着睡,夜里一直睡得不沉,如今大事已了,虽然是白日,反而很快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也不长,醒来天色还亮着,问过燕来后,得知程勉正在沐浴更衣,冯童则送来了食盒,又按之前萧曜的吩咐,为费诩送除戒后的酒饭。
萧曜已然是饥肠辘辘,可听到程勉已然回来了,坚持等他回来一起用餐。除戒后的第一餐还是很清淡,但萧曜已经吃了一个月的各色豆腐和萝卜,只要是素斋之外的食物,都足够让他觉得食指大动了。
程勉吃饭依然很快,吃完后自己洗手泡了茶,坐在一边不作声,时不时看一眼萧曜。萧曜在这严肃目光的笼罩下,不免莫名,问:“怎么了?”
程勉反问:“你吃好了么?”
萧曜想想:“还可以再添一碗。”
这个月来程勉连说话都少,抑或是也顾不上,如今又说起了说,萧曜觉得实在想念得很,正好多说两句:“……我之前就在想,以前你在崇安寺是怎么过的,过了这一个月,倒是不敢想了。”
一提到崇安寺,萧曜就难免内疚,而程勉则是一贯平淡:“崇安寺吃穿用度,都比连州强许多,不可以相提并论。只是抄经久坐不动,吃得太饱容易积食犯困,我刻意如此。你因为内疚,有意委屈自己,本不必要——只是我说了你不会听,我说来无用,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