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夜阑看着那一张张被风霜摧折过的面容,他们生于北沧关,长于北沧关,这里是他们的根,他们的家。
年轻力壮的尚能背井离乡,另择他乡,而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只能被席卷在战争的洪流里,挣扎求生。
岑夜阑握着手中的红薯,只觉手中握着千斤重,心口也沉甸甸的发闷。
突然,手中一轻,元徵直接将他手中的红薯拿了去,说:“啧,还热乎着。”
他端详着手中的东西,还有余温,透着香,元徵掰了一半,自然而然地递给岑夜阑,玩笑道:“将军哥哥?”
岑夜阑看着元徵,寥寥四个字,从孩子嘴里说出,和元徵说出来的,全然不同,透着股子狎昵调笑,羽毛似的,搔得心里发颤。他接过元徵手中的半个红薯,垂下眼睛,说:“哪个是你哥哥?”
二人手指碰上,元徵却故意勾了勾他的指头,笑盈盈道:“怎么,别人叫得,我叫不得?”
岑夜阑手一抖,慢吞吞道:“殿下是皇室,岂能随意如此称外姓之人。”
他越是一板一眼的严肃正经,元徵心里就越按捺不住,心痒得不行。可周遭都是巡城将士,岑夜阑面皮薄,元徵到底是没再做别的,掂了掂手里的半个红薯,看着岑夜阑一口咬了下去。
少年人目光滚烫,直勾勾的,岑夜阑只觉手指头在发烫,不自在地蜷了蜷,几乎不能同元徵对视。
狼烟烧过几遭,急书也送出了北沧关,却如石沉大海,河东却仍旧没有半点动作。瀚州援军被舒丹阻在半路,寸步难进。
在胡人连日强攻之下,北沧关内粮草告罄,将士死伤惨重,城门摇摇欲坠,几近山穷水尽。
书房内,岑亦谈及城中情况,声音越来越艰涩,二人都安静了下来,沉默地看着沙盘。过了许久,岑夜阑说:“大哥,三日之后,再无援军,你带百姓撤出北沧关。”
第34章
岑夜阑话一出,岑亦脸色都变了,直接道:“不行。”
“要走也是你带他们出城。”
岑夜阑却神态平静,叫了声,“大哥。”
“城中粮草短缺,城外没有援军,拖一日北沧关就危险一日,我们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援军,”岑夜阑说,“再拖下去,我们只有鱼死网破这一条路。”
岑亦说:“那就同他们鱼死网破!”
“岑家没有临阵而逃的,我不能做逃兵。”
岑夜阑脸上露出个淡淡的笑,轻声说:“哥,这城中百姓呢?你我自是不惧生死,可这城中百姓何辜,这北境十数州又该如何?”
岑夜阑不知想了多久,话说得冷静,他抬手在沙盘上指了指,道:“出了城,让百姓在这儿暂避几日,这里曾经是避乱之所,能容下城中剩余的百姓。届时你再前往瀚州,和赵一青一起回援北沧关。”
“哥,这不是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路。”
赵一青是瀚州城内的将领,正是他带了人驰援北沧关,却被舒丹拦在半途。
岑亦说:“我一旦带人出城,北沧关根本拦不住延勒。”
岑夜阑道:“延勒自诩了解我,我未尝不了解他,即便你们离开,我依旧能和他再周旋两天。”
岑夜阑看着岑亦,岑亦嘴唇紧抿,道:“阿阑,我才是北沧关的守将,留下的只能是我。”
岑夜阑说:“延勒一直想亲手杀了我,就像他师父重伤义父一样,他想杀的人是我。”
提及岑熹,岑亦目光闪烁了一瞬,沉默须臾,道:“阿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北沧关是我该守的。你是北境主帅,一旦你出事,北境怎么办?”
岑夜阑说:“北沧关同属北境重地,哥,你既说我是主帅,那就听我的。”
岑亦怔怔地看着岑夜阑,说:“阿阑……”
岑夜阑叹了口气,轻声说:“北沧关破,就是我身死之时,大哥,到时候靖北令由你执掌,你可倚仗瀚州天险而守。”
“胡人部族众多,一向不齐心,如今结盟我们未必无法可破,只是仍需时机,”岑夜阑说,“现在他们连拿下我们数城,极易有利益之争,只消利用细作加以挑拨,胡人所谓的结盟就能不攻自破。”
“河东军……”岑夜阑屈指敲了敲沙盘桌,说,“其实我怀疑和京里有关。”
岑亦蹙了蹙眉,道:“那位七殿下?”
岑夜阑平淡地嗯了声,岑亦不知想起什么,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司韶英少时曾经在京中待过五年。”
岑夜阑说:“义父曾说朝堂是是非之地,靖北军不能卷入皇权之争中,可如今陛下将元徵送来北境,无论我们是否会涉足立储一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已是局中人了。”
岑亦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北境和河东唇亡齿寒,司韶英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岑夜阑说:“皇权历来残酷。”
“不过一切尚无证据,你带着元徵退守瀚州,司韶英便不能再拖延,否则他日不说元徵,就是陛下追究起来,他也洗不清干系。大哥,你日后要小心司韶英,还有京中种种。”
岑夜阑这话说得如同交代后事,岑亦一呆,看着岑夜阑,哑声说:“阿阑,不可以,北境还要靠你——”
岑夜阑道:“大哥,北境就交给你了。”
岑亦不知说什么,眼睛却微微泛红。
岑夜阑笑了声,他轻轻拿肩膀碰了碰岑亦,就像儿时二人一道因了练枪抑或背兵法被岑熹罚站,两个少年齐齐地站着,顶着烈日,时间长了,岑熹一走,岑亦小声地问岑夜阑,:“阿阑,你受不受得住?”
他说:“你受不住就来我身前,我挡着你。”
过了许久,岑亦说:“阿阑,你可曾后悔和小叔叔入岑家?”
岑夜阑想也不想,说:“不悔。”
“能冠岑姓,承义父深恩,不悔。”
岑亦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岑夜阑,声音有些虚渺,道:“七殿下,只怕不会同意。”
岑夜阑愣住了,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我同他说。”
果不其然,岑夜阑和元徵一说撤出北沧关,元徵脸色大变,直勾勾地盯着岑夜阑。
岑夜阑神态平静,如同说一件寻常事,他说,北沧关已经守不住了,不将百姓撤离,到时延勒一定会屠城。
元徵充耳不闻,只说:“不能撤。”
岑夜阑道:“不撤,城守不住,所有人都会死。”
元徵怒道:“死便死了,岂能做贪生怕死之辈。”
岑夜阑:“百姓呢?”
元徵哑然。
岑夜阑淡淡道:“你且出去看看这城中还有多少百姓,你要他们都死在这儿吗?”
元徵心颤了颤,涩声道:“援军,还有援军,司韶英怎敢不来?”
岑夜阑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冷静到近乎残酷道:“不会有援军,七殿下,没有援军,司韶英若是来,早来了。”
元徵愣了愣,看着岑夜阑,说:“为什么?”
岑夜阑反问道:“为什么,殿下当真想不明白?”
元徵脸色陡然变得苍白,道:“……他怎么敢,是谁给他下的令?他怎敢不听我的?”
岑夜阑说:“这就要殿下去查了。”
元徵倏然恶狠狠地盯着岑夜阑,声音拔高,“荒谬!我已经遭父皇贬谪,远离太子之争,我也不屑去争那个位子,还有谁会借刀杀人要我的命!”
岑夜阑冷冷道:“你姓元。”
“你是七皇子。殿下,别天真了。”
二人对峙半晌,元徵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岑夜阑说:“明日自南门出城,殿下,早做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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