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岑亦,延勒就想起北沧关,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后怕。
当日若不是舒丹急于抢功,埋骨北沧关的,说不定就是他了。可正因为如此,可汗怀疑上了延勒,甚至隐隐有诏回延勒的声音。
延勒屏退军医,面无表情地将密函架在火上,火舌舔舐,转眼间密函就变成了灰烬。
延勒想,他不能回去,一旦回去,他们将会功亏一篑。胡人部族多,百年前尚且统一,可如今四散分割,纵然他们这一支占据王庭,可底下部落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
延勒花了整整两年,才让胡人部族结盟,共商南下。可这场仗打到如今,虽说胡人仍占上风,却同样损失惨重。尤其是舒丹连带着数万精锐都死在北沧关,更是让胡人士气大损,而这数万人中,不止他这一支的将士。
如今竟有小部族萌生退意,想着退出战场。
延勒恼怒至极。
百年前王庭何等威势,绕是大燕也要同他们谈判求和,百年过去,昔日部落分崩离析,各自为治,俨然一盘散沙,只能靠着年年隆冬劫掠度日,偏还有拿下那么一两个边城就沾沾自喜,心生满足的。
他们看不见瀚州城后的广袤天地,甚至安居一隅,将那点野心磋磨得一干二净。
今日一旦退了,只怕十年之内,再难有今日之势。
岑夜阑在战场上有着狼一般的敏锐,他是岑熹一手教出来,生于北境,长于北境,深谙胡人部族之间的纷争。
胡人如今缺的是一统诸部的王,而不是急于征伐的将军。
延勒太心急了。
他若先拿了王位,再统一各部族,说不定就当真能成为插入大燕腹地的一把钢刀。
战场上瞬息万变,岑夜阑自延勒的攻势里嗅出了胡人盟约将将分崩离析的一点预兆。延勒既然不退那就是要和他们死战到底。
瀚州之战,是他们的生死之战。
瀚州不是北沧关,瀚州城是岑夜阑一人的瀚州城,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瀚州的一草一木,他回了瀚州,那便如鹰翔穹宇,狼入荒野,不再束手束脚。
年关将近,瀚州城里年味却淡,笼罩着烽火狼烟的味道。
李景绰身在瀚州,他人既在瀚州,那么无论河东原本是什么立场,李景绰就代表了河东,河东只能全力襄助北境。
岑夜阑自是一清二楚,所以李景绰不提回河东,他也乐见其成。岑夜阑心中对河东明哲保身到底还是有几分恼意。
没过两日,河东主将司韶英亲自修书给岑夜阑,话里话外,都是河东北境本属同根,又是友邻,定当鼎力相助,甚至送上一批军械。
腊月末,岑夜阑反守为攻,着赵一青,李景绰出城袭击胡人大营,双方交兵,胡人败。而后交战数次,胡人败多赢少,退兵三十里,欲往玉屏关去。
岑夜阑说:“玉屏关在这儿,”他指着沙盘,场中是元徵,李景绰,还有他的副将齐铭,“延勒想去玉屏关只有两条路。”
李景绰看着沙盘,道:“这条路过阴风峡,阴风峡便于埋伏,走此道是兵家大忌,以延勒之谨慎,他应当不会选择这条路。”
岑夜阑点头道:“奉宁说的不错,延勒只有可能走池关道,池关道一马平川,便于行军,去玉屏,多是走这条路。”
李景绰皱了皱眉毛,“可要是他走这儿,咱们要伏击他也不容易。”
岑夜阑看了眼李景绰,元徵瞧着岑夜阑,却见他脸上久违地浮现一个极淡的笑容,他愣了下,心里有些不痛快。
岑夜阑修长的手指在沙盘轻轻一划,说:“奉宁可知此处?”
几人循着他的手指看去,齐铭猛地反应过来,道:“落云谷?”
他话音一落,见几人都将目光投向他,齐铭解释道:“落云谷原本是没有谷的,有一年突然山摇地晃,那处便成了一个山谷。早些年有流寇聚集作乱,将军带我们去剿匪,还了落云谷一片清净。”
岑夜阑说:“若事先埋伏在落云谷,再将延勒逼入谷中——”
他环视一圈,场上几人恍然,隐隐都有几分刀口舔血的兴奋。
齐铭犹豫道:“可落云谷陡峭崎岖,难以攀登,兼之谷中多毒蛇,若是埋伏……”
李景绰直接道:“将军,我去吧。”
岑夜阑摇了摇头,说:“奉宁和齐铭去阴风峡。”
“非常时期,难免他不会反其道而行之。”
“那落云谷——”
元徵看着岑夜阑,明白了过来,他哼笑一声,却不言语,果然,就听岑夜阑道:“就有劳殿下走一趟了。”
李景绰和齐铭都愣住了,说:“这,落云谷中危险非常。”
元徵懒洋洋打断李景绰,“岑将军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
岑夜阑说:“届时我会拨一支精锐和殿下同行,相信殿下定能潜在谷中。”
元徵道:“若我们不在呢?”
岑夜阑淡淡道:“那落云谷就是我和延勒的埋骨之地。”
元徵啧了声,没有再说话。
等李景绰和齐铭退出去后,元徵笑盈盈地说:“岑将军,这是生死相托啊。”
岑夜阑不置可否。
元徵凑近了,笑道:“你就不怕我不管你了?”
“殿下会么?”岑夜阑不疾不徐道,“北沧关殿下尚且敢留下,区区一个落云谷,又岂能难倒殿下。”
元徵说:“将军这是夸我呢?”
岑夜阑看着他,没有说话。
元徵笑了声,说:“好。”
岑夜阑反问道:“殿下不怕我不管你了?”
元徵看着岑夜阑的眼睛,说:“将军会么?”
岑夜阑冷静道:“为何不会,殿下莫忘了,你我之间尚有旧怨。”
元徵怔了下,慢慢道:“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恨。”
“我先前确实混账,你恨便恨吧,不过——”元徵说,“岑夜阑,若是你我从落云谷回来,你能不能……”
不知怎的,元徵难得生出一点少年情窦初开的忐忑,他说,“对我少一分恨,多一点……一点喜欢?”
第46章
岑夜阑定了计,可真要将延勒逼入落云谷绝非易事。
转眼又过几日,元徵已快至落云谷,长路崎岖,偌大北境都笼罩在夜色里,路上灌草如同镀上了一层清霜。
山势极陡,难以攀缘,可他们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走的是小道,只有越过这座山头才能到达落云谷。元徵抬了抬手,仰头看着山头,身后五千精锐悉数都停了下来。
“殿下,休息片刻再上山吧。”说话的是岑夜阑遣来的一个副将唐庆,正当不惑,对北境颇为熟悉,岑夜阑让他同行,相助元徵。
元徵点了点头,唐庆拿了个酒囊给元徵,说:“殿下去去寒。”
元徵来了北境这么些时日,自然知道囊里装的都是酒。北境冬天极冷,将士们都会携带一壶烈酒驱寒。
酒是北境的烈酒,霸道刚猛,元徵头一回喝还是在北沧关,擂鼓的老将齐柏给他的,酒一入喉,锐刀子一般,烧得五脏六腑都似火燎,整个人都精神了。
元徵接过酒囊喝了口,说:“岑将军那边如何?”
唐庆道:“还僵持着,岑将军已经出城扎营了,想必这两日胡人就将朝落云谷来。”
元徵随口嗯了声,抬起头,看了眼穹顶挂着的月亮,道:“今天什么日子?”
方靖说:“殿下,今儿除夕呢。”他自北沧关一事后老实了许多,在元徵面前也不再如往日那般随意。
元徵愣了下,笑道:“我竟忘了。”
往年除夕宫中总有夜宴,前朝后宫,满朝文武齐聚南阁,丝竹歌舞整夜不停。元徵去岁赴宴时喝得酩酊大醉,临了和方靖在御花园的花丛里睡了一宿,宫人急得到处找他,后来寻着的时候,元徵还发了脾气,不肯起,临了是他父皇来了,元徵才有所收敛,他被罚禁足三天,方靖还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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