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洛州,南下经蘅阳,自桓水,北境的萧瑟凄寒一点一点褪去,如同一抹山水画,画里渐渐显出几分春意。可春意泼了血,浓郁猩红,残酷又冰冷。
大雨如瀑,天上浓云翻滚,早春的夜雨在阵阵春雷里声势越发骇人。几遭以命换命的截杀下来,元徵当机立断,直接分成了几路,让人扮成他的模样四散回京混淆对方视听。可离京愈近,对方攻势越发不要命,简直成了疯狗,锲而不舍地咬在身后,北境精锐都折了大半,更不要提那些纨绔贵子,或死或生死未卜。
齐铭骂道:“真他娘的阴魂不散!”
他带的都是岑夜阑特意挑选的,不但是北境军中的精锐,更是岑家着意培养出的好苗子。齐铭是岑夜阑的心腹,临行前,岑夜阑曾亲自对他说,此行危机重重,九死一生,让他一定要护送元徵平安回京。
齐铭不惧死,他只怕有负岑夜阑所托。
“殿下,这么下去不行,”齐铭一开口,滂沱雨水打在脸上,声音都是喊出来的,“他们人太多了,从这儿回京还要三天,照这么下去,根本甩不开!”
元徵骤然勒住身下的战马,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眉宇之间透着股子血腥杀戮之后的凶狠。方靖见元徵停下,也猛地攥紧缰绳,可春寒料峭雨水冰凉,他手指已经冻得僵硬,缰绳一下子抓得太紧,险些从马上甩下去。方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回头看了眼漆黑的来路,又看向元徵,咬了咬牙,说:“阿徵,孟九保护你先走,我和齐铭将他们引开。”
元徵想也不想:“不行!”
方靖急道:“没别的办法了,我扮成你去引开他们,孟九护着你,或许还有生机。”
雨水噼里啪啦,沿着元徵绷紧的下颌滚落,他恶狠狠道:“我说了不行!”
方靖吞下落在唇齿间的雨水,大声道:“阿徵,你得活着回去,”他看着元徵,眼睛微红,说:“你不要任性。”
元徵心中一震,用力攥紧掌心缰绳,方靖笑笑,说:“有齐铭他们护着我呢,你就一个孟九,用不着担心我。”
元徵舌尖发苦,嗓子眼仿佛堵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
方靖说:“我打小就是你伴读,整个京都都知道贤宁郡王府同殿下一条心。你出了事,他日若江山易主,我父王还有整个郡王府只怕都要——”他顿了顿,坐在马上,抬手对元徵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道:“请殿下务必好好活着回到京都主持大局。”
元徵僵着身体,目光死死地盯着方靖,他是知道方靖的,方靖虽然是他的伴读,却也是贤宁郡王府嫡出的世子。
这人骨子里贪图安逸,没野心,最是胆小怕事。被他父亲送来做他的伴读,却只想着等元徵哪一天做了太子,皇帝,他承袭爵位,借元徵的势安安生生做个混吃等死的郡王。
元徵没有想过,方靖有朝一日会不惜拿命为他搏这一线生机。
方靖说:“殿下,珍重。”
元徵死死地盯着方靖,眼眶发热,半晌,嘶声说:“方靖,我等你回京一起喝酒——玉娘亲手酿的塞上春。”
方靖愣了愣,旋即笑开,点头道:“好!”
天空陡然一道紫电撕裂夜幕,轰隆雷声不绝,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浩浩荡荡,仿佛要将天地都淹没。
桓水骤雨不歇,北境却无风无雨,天色阴沉沉的,乌云覆顶,沉甸甸的,无端多了几分冷冽的寒冷。
元徵一遇袭,齐铭就将消息传回了北境,寥寥数语,却将个中凶险写得清楚明白。京中如今风起云涌,元徵此时回京,路上必然险象环生,所以他才着意遣齐铭护送。
这是元徵必须要走的路,他别无选择。
岑夜阑起身打开窗,看着阴沉的天色,不知怎的,突然生出几分莫名的心慌,整颗心都悬着。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岑夜阑抬头看去,是他的亲侍,躬身行了礼,说:“将军,京城传来消息,陛下……驾崩了。”
岑夜阑神色骤变,亲侍低着头,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清州去的人迟了,殿下在临京西山遇袭跌下了悬崖。”
“清州的人找了两日才寻着殿下,殿下受了重伤,疯,疯了……”
岑夜阑恍了恍神,仿佛没听清,脸色苍白,轻声说:“什么?”
“什么叫疯了?”
亲侍小心翼翼地看了岑夜阑一眼,被他的神态骇了一跳,嗫嚅不敢再言。
岑夜阑脑中不断地回旋着跌下悬崖,重伤,疯了……无论哪个字眼,岑夜阑都无法将同元徵放在一起。他只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抬手紧紧攥着窗子,陡然间胸口泛上强烈的恶心感,岑夜阑忍了又忍,方才咽下那股不适。
他茫然地想,元徵,疯了?
第58章
太和二十三年不是个太平年。
那一年,文帝驾崩,定王元承逼宫,宣王元珩临危受命登基成了新帝。短短数月,江山易主,燕都就换了新天地。
后来史官在燕史上所书寥寥数语,却难以写尽当中起伏更迭,血腥诡谲。
谁都想不到,宣王元珩会成为新帝,不是文帝最疼宠的元七皇子元徵,更不是朝中呼声最高的定王元承,而是声名不显的宣王元珩。
“宣王——怎么会是宣王?”岑夜阑眉毛紧皱,文帝子嗣众多,元珩行三,岑夜阑和元珩只有数面之缘。岑夜阑记得元徵在他面前提起他时,言语之间颇为亲近,说他三哥性情极好,最是温雅。
“陛下驾崩前夕,定王率禁军围了皇宫,平安侯同定王本就不睦,当众斥责他狼子野心,还调来了护城营。”
“禁军和护城营在京中一向斗得厉害,那一夜整个皇宫都封锁了,宫中大乱,”亲侍说,“定王死于流箭,听说陛下将醒得知后急火攻心,当时就不行了,只留下了将皇位传给宣王的口谕。”
岑夜阑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茶水温热,咽下几口才压下漫上来的不适。他这些时日不知怎的,总是觉得恶心乏力。
岑夜阑说:“陛下没有留下遗诏?”
“没有,”亲侍轻声道,“听说陛下身边的刘公公都被定王杀了,口谕还是平安侯传的。”
岑夜阑思索了半晌,挥退了亲侍,他靠着椅背,忍不住想起元徵,岑夜阑想,元徵怎么会疯,这个人,当真疯了么?
可若是不疯,如今回了京,他父皇猝然驾崩,孟昙重伤,一切都变了,元徵又要如何面对?还有元珩——定王闹这一场,最后反而是元珩成了赢家。
元珩当真是元徵所说的那个淡泊不争的君子么?
可要是疯了,疯了……岑夜阑抬手按了按心口,只觉浑身都透着凉意,元徵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要真是疯了,只怕还不如死了。
齐铭死了。
这是后来孟怀雪传来北境的密信所说的。孟怀雪是清州孟家的姑娘,孟家是书香世家,孟怀雪十五岁那年却离家出走,只身入了江湖,辗转十余载。
孟怀雪说,她赶到时人都死了,满地尸体,只有方靖还有一息尚存。孟怀雪是在悬崖底下找到的元徵,元徵身上都是伤,昏迷了几日,醒来后不但不认人,还发了疯症。她在信中语焉不详,可一个疯字却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岑夜阑抬手将信烧成了灰烬,如今新帝即将登基,朝中局势不明,岑夜阑只能静观其变。
北境战事已歇,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变得井然有序。岑夜阑让自己忙于北境诸事,陇沙堡,涣州府,北沧关几个为胡人侵扰严重的地方都亲自去巡查了一遍,回到瀚州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苏沉昭看着他的脸色就皱紧了眉头,说:“阿阑,这些时日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看。”
岑夜阑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忙了些,不碍事。”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和暖,苏沉昭将药庐要晒的药草都搬了出来,满满当当晾了半个院子,稀罕的,常见的,满院都是药香。苏沉昭放下捋起的袖子,慢吞吞道:“我给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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