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伸手想再碰一碰岑夜阑,又收回了手。
之后岑夜阑就被安置在了元徵的寝宫中,接连数日,岑夜阑身后无不是有宫人相随。
岑夜阑生生气笑了,可想起元徵那日的神情,心里却浮现几分阴霾。苏沉昭曾给元徵看诊,他对岑夜阑说过,元徵服用过会扰乱人神志的药,药虽停了,可余毒早已渗入肺腑,难以一时根除。
元徵已经登基为帝,性子较之以往,却越发反复无常,暴躁易怒。
午门前赵李两家近百口人的血还未干,余波尚在,元徵又如此,朝中大臣无不噤若寒蝉,私底下却颇有微词。
“陛下,该用药了,”成槐双手捧着一盅药汤,微微俯身。
元徵盯着那碗药,面色阴沉,还没喝,口中就已经泛起了让人恶心的苦味。他伸手拿过,手指捏得用力,冷冷道:“药一剂又一剂,钟太医,你这药当真有用?”
太医院新院正忙磕头,道:“……回陛下,清除余毒非一日之功,心急不得——”
“是朕心急还是你等俱是庸医废物!”药味刺鼻,元徵烦透了,狠狠将药直接砸在了钟太医面前,顿时药汤四溅,骇得周身宫人当即跪了下去。
钟太医浑身哆嗦,道:“陛下息怒!”
元徵盯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身影看了几眼,骂道:“废物,滚。”
直到太医颤颤巍巍得下去了,元徵才疲倦地坐在龙椅上,他想起了岑夜阑。
岑夜阑说,你要再逼迫我一次么?
如当头一盆冷水,转瞬浇灭了元徵五脏六腑烧着的心火。元徵想,他怎么舍得?可想是这般想,元徵只要一想起岑夜阑要离开,根本无法控制四蹿的暴戾。
元徵知道是他喝下的那些药留下的后患,那些能让他真的变成一个疯子的药。
元徵舍不得放岑夜阑离开,又怕自己会当真伤着他,只能将他软禁在寝宫里。元徵不可控地想,岑夜阑只怕要更瞧不上他了。
元徵说:“他今日做了什么?”
成槐想也不想就道:“将军上午在看兵书,巳时一刻吃了两块点心,晌午小憩了半个时辰,之后同自己下棋下了一个时辰,困倦了,又在贵妃榻上睡了半个时辰。”
元徵愣了愣,嘴角浮现一抹笑,咕哝道:“阿阑怎么突然嗜睡了?以前在北境时莫说白天,夜里都要深更半夜才肯就寝。”
成槐不吭声。
元徵脸上的笑意又慢慢地淡了,他发了会儿呆,才叹了一声。
元徵回去时,夜色已深,岑夜阑合衣躺在床上。这人冷淡板正,睡觉都规规矩矩,双手搭在身上,闭着眼睛,整张脸在灯下看着柔和又乖驯。
元徵站在床边,贪婪地看了片刻,到底是忍不住挨着上了床。挨得近了,他仿佛能闻着岑夜阑身上清淡冷冽的味道。
岑夜阑性子一向刚烈,元徵软禁岑夜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岑夜阑到底是戍边重将,手中握有北境数十万大军,他若是要拼个玉碎,元徵未必能真的留得住他。
可岑夜阑竟当真留了下来,即便对元徵仍是冷淡以对,却也足以让他受宠若惊,心里生出一线希望。
元徵毫无睡意,兀自直勾勾地盯着岑夜阑的睡容,怎么看都觉得喜欢得要命,一颗心都滚烫起来。他紧了紧手指,还是忍不住伸手摩挲岑夜阑的脸颊,发丝。
突然,岑夜阑翻了个身,眼睛睁开,直直地看着元徵,竟是清醒的,没有半点睡意。
四目相对。
元徵手僵了僵,岑夜阑看了片刻,波澜不惊地说:“陛下好兴致。”
不知怎的,元徵竟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几分调侃,越发不自在,悻悻然道:“将你吵醒了?”
岑夜阑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一贯睡得浅,元徵脚步再轻,那么碰他,他不可能毫无知觉。
元徵:“……”
二人不尴不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岑夜阑突然开口,道:“让沉昭进宫吧。”
元徵一怔,神色微冷,刚要开口却听岑夜阑说,“你是皇帝,宫中这些太医医术虽精湛,却浸淫宫闱多年,有所顾忌,难免择中庸之道,不敢冒一丝风险。”
元徵呆了呆,半晌,问:“你不想走么?”
岑夜阑说:“想。”
元徵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岑夜阑。
岑夜阑看着明黄床帷,一只手枕着后脑,说:“元徵,你恨元珩么?”
元徵听见那两个字,嘴唇紧抿,恨么?自然是恨的,他父皇之死和元珩有关,元珩苦心经营,还骗他多年,对他痛下杀手,累得齐铭横死,方靖至今卧床休养,怎能不恨?可恨之余,却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长夜寂静,岑夜阑声音也不疾不徐,慢慢道:“你恨他们对先帝遇害一事无动于衷,恨他们是非不分,要翻旧账,所以让李安郁彻查元珩元承一党。可这一查,这满朝文武,只怕大半都要牵扯其中。你要杀,能将他们都杀了吗?”
“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本性,杀之不绝,斩之不断。”岑夜阑说,“水至清则无鱼,你即便将他们都杀了,也还不了这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元徵张了张嘴,艰难地叫了声,“阿阑……”
岑夜阑偏头看着元徵,元徵低声说:“你不怨我么?”
岑夜阑没说话,元徵心里有些发慌,他抓着岑夜阑的手,说:“阿阑,你别怨我……”他看着岑夜阑,“我只是……只是怕你离开。”
岑夜阑的目光落在元徵的手上,心软了软,平静道:“所以你将我困在这宫里做你的——禁脔?”
元徵:“不是禁脔!怎么会是禁脔!”
他声音不自觉提高了,看着岑夜阑,又低了嗓音,说:“我怎么舍得……阿阑,我想你我在一起一辈子,我从来就只想要你,我想立你为后——”
他喃喃重复道:“我想立你为后的,我要立你为后,立你为后……”
岑夜阑静了静,道:“荒唐,立一个男人为后成何体统。”
元徵道:“我本就最没有体统。”
岑夜阑深深地看着元徵,说:“你是一国之君,立个男后,如何面对这满朝文武百官,天下万民?”
“他日史官再记上一笔,必定贻笑千年。”
元徵恨声道:“他们如何面对是他们的事,后人评说自由他们去说,我只要现在!”
岑夜阑哑然,无奈一笑,“元徵,你能不在乎,我不能。”
“我是臣子,为人臣子,岂能让君王因我蒙羞?何况我曾立下誓言,有生之年必定踏破胡人王庭,让之再不敢南下。”
“你将我困在这宫里,”岑夜阑道,“和杀了我无异。”
元徵死死地盯着岑夜阑,只听岑夜阑看着他,说,“放我离去吧。”
过了许久,元徵说:“说来说去,在你心里,我都是微不足道的。”
元徵冷冷道:“你死心吧。”
“……”岑夜阑头疼得揉了揉眉心,没忍住,对元徵说:“滚下去。”
元徵愣了。
他盯着岑夜阑看了半晌,直接就床外一躺,闭上眼睛,还背过身,一副气闷的样子。
岑夜阑:“……”
第79章
过了许久,岑夜阑在元徵身侧躺了下去。长夜漫漫,偌大寝殿间只有二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元徵听着岑夜阑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才睁开眼睛。殿里点着宫灯,壁上嵌了夜明珠,灯火昏暗,隔着明黄的帷幔,多了几分隐约的朦胧感。
直到岑夜阑睡熟了,元徵才慢慢转过身,眼也不眨地看着岑夜阑。
元徵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安心觉了。自元徵回京之后,他总梦见他父皇躺在龙榻上,满床血腥,周遭俱是吃人的魑魅魍魉,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后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后来登基为帝,元徵成了帝王,坐的是龙椅,躺的是龙床,却越发难以入眠,梦里光怪陆离却无不让元徵冷汗涔涔地醒来,辗转反侧,生生睁眼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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