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方泾话音未落,傅元青已经从榻上下来,跪在少帝脚边道:“主子,恳许奴婢出宫前往折祭,以托哀思。”
少帝眉毛拧了起来:“朕说过,在朕这里,不用主子奴婢这一套。”
“陛下,请允臣出宫。”傅元青又道。
少帝沉默。
“陛下!”
“阿父悲恸伤神,又淋了大雨。”少帝说,“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如今人已经去了一个,朕不愿你再病倒。”
“陛下……浦夫子是臣的恩师。”傅元青悲戚道,“如今夫子仙逝,应悲戚奔丧……还请陛下成全。”
少帝有些不忍,又道:“阿父,人已走了,便不差这两日。”
“陛下……是不放心臣出宫吗?陛下——”
少帝又为他揽了揽肩头的被褥道:“浦夫子刚去,家中必定混乱。等过几日再说吧。”
他站起来,不欲再言:“这几日便免了请安。阿父好好歇息。”
傅元青便眼睁睁的看着少帝走出大门,走入雨帘。皇帝今日朴素,穿着万字纹淡粉色道袍与浅灰色半臂,背影更显少年人的气质。
从这里看去,傅元青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他有些萧瑟孤寂。
傅元青没仔细去想,皇帝为何会正好从附近路过,甚至没带什么随从,然而他却是不忍心的,便是在这个时候。
他身体虚弱,病亦来得快,这会儿嗓子哑了开始咳嗽:“曹半安……为主子撑伞,再着人送主子回御所。”
他一边咳嗽,一边说完了这段话。
曹半安早就收拾好了,已经提着伞到了门口,对他讲:“老祖宗别说了,歇息着吧。小的这就过去。”
说完这话,曹半安走入了雨中。
少帝走得极慢,在崇楼附近便追上了他。
“主子,主子您小心龙体。”曹半安撑伞道。
“不用。”
“主子爷……”曹半安又劝。
少帝挥开伞,曹半安一个踉跄,伞跌入雨中,打了个旋儿,飞远了。
曹半安在雨中跪地:“奴婢万死。主子爷息怒。”
过了一会儿,少帝道:“你想让他去悼念浦博明吗?”
曹半安怔了怔,回道:“主子爷若问奴婢。奴婢不愿让老祖宗去。,
少帝又问:“为何?”
“奴婢斗胆。”曹半安开口问道:“主子又为何有此一问呢?”
少帝站在雨中,看着崇楼,黑天中,楼上已经有太监掌了灯,禁军也都披上了雨披。他虽站得远,早有人通报了说皇帝龙驾将至,所有人跪地叩首,不敢抬目视君。
疾雨拍击他的肩头,仿佛恶意要将这身躯推倒。
然而少帝早就长大,在雨中,似乎也能挡风挡雨
少帝片刻后轻叹:“不忍心。舍不得。”
不忍心让他再受痛失亲人之苦。
舍不得他吊丧时又成众矢之的。
——
【勘误1前面说更昏晓的职位是工部给事中,这职位本身就是错的。改为户科给事中。】
第36章 第七式·握(二合一)
少帝是有先见之明的。
傅元青的身体早就亏空,雨还未停,汹涌的病已经涌了上来,高烧远比上一次来得更急。晚上方泾把百里时找回来,才算是终于对症下药。
便是百里时开方的时候也面容凝重。
“他经不起这些了。”百里时去养心殿回话的时候道。
外面的雨没停过,一直下着,空气中飞散着潮雾,前几日开出的海棠花落在水洼中,飘散开来。
“待大荒玉经行完,兴许会好一些,只是……”百里时对靠在廊下看雨的人说,“心已死,光是躯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少帝伸手到屋檐下,从房檐上落下来的雨滴落在他手掌心,有一片海棠花瓣也夹杂在其中。
“阿父陪朕许多年。从朕年幼时,就只有他,唯有他……朕知道是绝不会害朕、绝不会弃朕而去之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少帝问。
“因为傅掌印恪尽职守,有君子之德。”
少帝笑了笑:“满朝文臣都是孔子门生,你不能说他们没有君子之德。”
百里时道:“愿闻其详。”
“朕与阿父论道。朕说人命其实如草芥,很多时候,命不过是灾荒时的一块饼、病重时一碗汤药,路遇饿殍时施舍的一碗粥……死时无人知晓,入泥泞,作浮萍。”少帝道,“可傅元青说不是。他说人命不分贵贱。命贵命贱不过一念之间。父母爱子,以其命为无价之宝——灾荒中最后一块饼、病重时一碗汤、施舍的一碗粥,摇尾乞怜换来的是最在乎人的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刻……便是世间碾入尘埃之人,也有要守护的宝贵性命。”
“故而,一条人命,至于旁人是草芥,至于己身则是无上珍宝。因此不可不说,人命万般珍贵,只看待它之人是谁。天子爱民,如父母爱其子,以仁善之心待民,以君父之心待民,则可成国。”
百里时一时听愣了,道:“傅掌印有大胸襟。”
“朕做不了君父。”少帝道,“朕心里早有了无上珍宝,做不了天下仁君。”
百里时微怔。
少帝手中积了一窝浅水,那误入的海棠花瓣在其中打着旋儿。
他缓缓捏紧了拳头。
花瓣就被他牢牢攒在掌心。
“你问朕,朽木之身活着有何种意义。”少帝又道,“傅元青入了掖庭,此生便属帝王所有。他活着,于朕便是最大的意义。”
这场大雨来的蹊跷,从顺天府回来的消息,官厅涨了水,冲垮了门头沟好些村落,死了好些人。
又过了三四日,大雨终于是散了。
春季的花还没开完,便在大雨中纷纷落地。
傅元青的身体是好了一些,便挣扎的起来,方泾劝了不听,只好为他着服。
院子里的水缸水满将溢。
傅元青看了一眼紧闭的偏房房门,问方泾:“陈景未归,是第几日了。”
方泾垂着头不敢看他:“大雨那日下了学,陛下就让儿子把陈景接走了。”
“安置在哪里?”傅元青又问。
方泾跪地求饶:“您别问了。您只要知道儿子所做都是为了您好便是。”
傅元青叹息:“罢了,你与我更衣。”
“干爹去哪里?”
“我去见陛下。”傅元青道。
东暖阁今日挂了竹帘,光从竹帘子里打下来,少帝便靠在榻上,手里把玩一个刚呈上来的玉如意。
“侯兴海贪墨一案,牵扯官员近三百余人。目前北镇抚司已将六部六科官员梳理过往,若真有实干者,既往不咎已留用。若尸位素餐者便留在了诏狱,等待刑部审查完毕后,一并查处。”赖立群在阶下跪着呈报。
少帝听得不算认真,问:“吏部、刑部如何看?”
吏部尚书浦颖回家奔丧,如今来殿前答话的是吏部左侍郎岑静逸,他躬身道:“赖指挥使所提交之名单,皆证据确凿,吏部已一一核实。只是侯兴海一案结束,多了许多空缺,吏部正在商议从各地选拔优秀之人入京填补。”
少帝点头,去看严吉帆。
严吉帆躬身道:“刑部已从北镇抚司接收了卷宗,后续各衙门但凡有与侯兴海来往过密之人都将一一问询。还得仰仗赖指挥使了。”
赖立群道:“都是为主子办事,应该的。”
正说着,就听见曹半安进来报:“主子爷,傅元青在殿外求见了。”
“正好此间事毕,让他进来吧。”少帝道。
傅元青便随后入内,与诸位外臣一一见礼。
“若无其他事,二卿便退下吧。”少帝赶人。
岑静逸道:“既然傅掌印在,臣便还有事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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