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昏晓谢过田弘便往养心殿而去,果然一路放行,到养心殿外尊义门递了本子,不一会儿就有司礼监长随迎他入内,待转入养心门影壁,便瞧见约有十几位朝中大员,有些进去的,也有些出来的。
庚昏晓扫视一二,都是朝中颇为清廉刚直之人。
诸位相识,心照不宣,互相行礼后便在院内散开。
过了片刻,掌殿太监德宝便出来宣他入内。
“皇上在东暖阁,与诸位大臣议事,您直接进去吧。”德宝道。
他听了德宝的话,入东暖阁,就见年轻的帝王坐在东暖阁的榻上,正在翻看他的奏本。周围站了一圈人,内阁诸位大员如於阁老,浦颖等,有顺天府尹白迎秋,北镇抚司赖立群,司礼监代掌印曹半安,提督东厂的秉笔太监方泾,……在人群之外还有一内侍装束之人躬身在龙案上提笔记录什么,他看不清人脸。
这群人让东暖阁都显得有些拥挤了。
“这是今早的事?”少帝问他。
庚昏晓道:“是,在臣门前发现,臣觉此事非同小可,便即刻入宫面圣。”
少帝点头:“你做得不错,是该如此。”
他放下那奏本:“揭帖呢?”
庚昏晓从袖囊中拿出那揭帖,远处案几前的太监便已起身过来,对他道:“庚大人,给我吧。”
庚昏晓这才发现这位乃是司礼监掌印傅元青。
他一怔,傅元青已从他手中轻轻拿走了揭帖,放在案几上——那里大约堆了有二十来张类似的揭帖,看来早晨得到消息面圣的并不止他一人。
少帝道:“赖立群你继续讲吧。”
赖立群应声是,便道:“今日东厂得了消息,诸位京城大员门前都贴了类似的揭帖,便紧急联系北镇抚司去搜查。臣这边请示了曹秉笔,又和白大人通了气,在京城里敲了各位大人的门,林林总总怕是印了有五六千张,被咱们查得阅览过的也有近三千余份……”
傅元青做完这些举动,并不走入人群,依旧孤零零一个人在龙案后提笔记录,似乎所议之事与他无关。
庚昏晓便想起这几日的朝中的谣传。
傅元青办事不利,惹怒少帝。
如今司礼监由曹半安代管,连北镇抚司的提督权,也给了曹半安。
傅元青空顶着司礼监掌印之职,已沦落到凄惨境地。
他移回视线,见浦颖也正看着傅元青皱眉。
两人视线正好搭上线,互相看了一眼,庚昏晓垂下眼帘。
*
傅元青听赖立群称述,又看少帝发怒斥责。
如今他置身事外,便瞧方泾与赖立群陪他演戏……过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拿起身边揭帖。
那揭帖写得工整,走了八股文的写法,文采斐然,风格熟悉的很……不出意外,怕是苏余庆的手笔——瞧不出来,表面老老实实的,私底下陪着皇帝发疯。
雕版印刷的样式虽然做得粗糙,可基本功扎实——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司礼监经厂能人巧匠雕刻。
……大约是陈景演多了,他已能从少帝这套行云流水之中,瞧出他什么时候是真的生气,什么时候是假的动怒。
少帝一封《忧宏疏》,贴出去不过几个时辰,就分辨了忠奸。
今日敢来养心殿面圣陈情的,大多是看开了生死,将社稷摆在前面的。名字他已经记录下来,造册后留给少帝,未来用人选拔,便不忧心。
更让他欣慰的是少帝这纵横捭阖之术,已远超他年岁阅历。
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盛世指日可待。
“傅元青。”少帝似乎感觉到了他在出神,唤他名字。
傅元青收笔起身:“奴婢在。”
少帝点了点面前的茶碗:“凉了。”
分明是故意。
此话一出,诸位大臣瞧他神色复杂,耐人寻味。
他应了声是,上前为少帝换茶,待一切事毕,方才回到龙案侧提笔继续记录。
又议了半个时辰,中途过来的大臣,多了七八位。少帝终于结束了这次安排,诸位重臣告退。
他行至少帝面前,作揖道:“陛下……”
“阿父想见浦颖?”少帝端起茶来问他。
“是。”傅元青说,“有些许日子不曾和浦大人说话,想问个好……”
少帝看他,过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心软了:“你替我送送他吧。”
末了有些不放心,对他说:“不准多聊别的,快去快回。”
傅元青点头:“谢陛下。”
他从东暖阁退出来,快步几步出去,正好瞧见在尊义门的庚昏晓:“庚大人。”
庚昏晓一怔,回头瞧他,平揖道:“傅掌印。”
“庚大人去哪里?”
“回六科廊。”
“正好,我便去一个方向,与大人一同走走。”傅元青说。
*
两人从尊义门出来往六科廊方向走,待走了几步,周围侍卫少了,庚昏晓忍不住问他:“傅掌印,下官自问这些年参奏内监之弊不少,因矿税盐税贪污下狱的内官大有人在,又不曾在朝堂上留过什么情面。不知道为何大人会看中庚琴入宫为后?”
傅元青对他说:“那些因贪墨的内监,本就违背例律,因受刑罚严惩。为何大人会以为傅元青会因此有偏见?”
庚昏晓没料到他这么说,一时没了言语。
“再说后位人选一事,我虽然有举荐,并未一味力荐,还是陛下最后看中大人世家清廉,令妹品性高洁。”傅元青笑了笑,“傅元青不过宫人,大人抬高看我了。”
后面这句便有些自谦,庚昏晓只能拱手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掌印胸襟。惭愧。”
“大人为户科给事中,也应曾多次上言户部之事。所言所谏,逻辑缜密、证据确凿,直针时弊,入木三分。”傅元青对他说,“官者三法:清、慎、勤。大人皆得……我在宫中拜读大人奏疏,很是佩服。”
“掌印谬赞了。”
傅元青在华盖店御阶下停下脚步,对他说:“我便到此处了。”
“好,那下官回六科廊。告辞了。”庚昏晓转身便走。
“庚大人。”傅元青又唤他。
他站在夏日的晨光中,躬身行礼道:“未来岁月悠长……还请大人尽心辅佐陛下,爱百姓如子女,处官事如家事,事君王如亲孝……如此便是我朝之幸,社稷之幸。”
庚昏晓看着眼前恭敬之人。
心头不知涌起何等滋味。
过了一会儿他抱拳回礼道:“下官必当谨记审慎,以公灭私。”
傅元青笑而再拜。
*
他瞧着庚昏晓远去,才缓缓走到华盖殿阶下阴影处,浦颖已经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了。
这会皱眉看他:“怎么见谁都这般托付社稷,自己来不好吗?”
“你不知道,庚大人是难得的直臣。未来若入都察院,掌管十三道监察御史。则官道清澈,人人谨醒了。”
浦颖笑了一声:“看来你是看不惯喻怀慕了,他的位置你都惦记。”
“我便是看不惯……要换掉他,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傅元青道,“说正事吧,《忧宏疏》是陛下授意伪造……”
他将今日事说完,又对浦颖道:“我担心的此事若有心之人利用,恐酿大祸。还请大人在朝中留意……”
浦颖点头:“好,我明白了。”
“那我回去了。”
“等会儿。”浦颖问,“说吧,最近怎么几日都见不到你。我托人进宫打探,消息都石沉大海,我可急坏了。”
傅元青犹豫了一下,把一直掖在袖子里的双手缓缓伸出来。
浦颖听到一阵轻微的叮咣响声,然后就瞧见一对黄金镣铐带着纤细的锁链,铐在他手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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