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看你能说个什么来。”
“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位置,浦大人应该知道的,品阶虽然底,但是却能操控整个朝廷官员的调任升职。我派人查过了,侯兴海自五年前商上任以来,多有机会调走,却屡屡推辞。为的就是尸位素餐,以公行私。他操控官员考核、行受贿赂,官员的调任、升职、弹劾全凭一己喜好,各地各品阶官职都明码标价,给钱的提肥缺,不给钱的发配偏远蛮荒。锦衣卫刚抄了他的家,找到了账本,任职五年以来,贪墨巨款数额达两百万两白银,相当于浙江一年税收。”
浦颖嘴硬道:“这种事情应该知会我,交由三法司处理,轮不到你管。”
“候兴海贪墨一案,北镇抚司处证据确凿。以他的官职,在这个位置上竟然贪了两百余万,背后定还有其他主使之人……搜出的账本里甚至有些官员与三法司亦有牵连,这时候如果依靠三法司怕是不妥。”傅元青解释道。
浦颖一愣,恼羞成怒:“傅元青,你含沙射影说我也收受贿赂?!”
傅元青怔了怔,下意识就说:“敏欣兄——”
浦颖一挥手厌恶道:“你一个掖庭宫奴同谁称兄道弟!”
傅元青安静下来看着他。
眼神漆黑,里面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浦颖被他看的有些心虚起来,咳嗽一声:“你有话便直说,少套近乎拉关系。”
正在争执之时,自钟鼓楼传来朝钟声。
一直坐在矮凳上闭目养神的於闾丘睁开眼睛,看向空着的龙椅,叹了口气颤巍巍站起来:“浦大人。”
他担任首辅之位已有十三年之久,在朝中威望甚高、学生众多。
他一开口浦颖连忙恭谨行礼道:“阁老。”
“正月十五过完了,现下已十六日了,再过一个时辰乃是今年皇帝第一次的御门听政。”於闾丘缓缓说,“有些争执便暂时搁置,朝会上再说吧。”
於闾丘威望极高,说话更是份量十足,浦颖虽然不情愿也只好答应下来。
阁老回头去看傅元青:“陛下今年年中,要行冠礼。”
傅元青道:“是。”
“十三年前,先帝托孤,命老朽与傅掌印辅佐陛下成年,保大端江山稳固。傅掌印十三年来,操持内外,又代陛下行批红之权,上朝称臣。只是……如今陛下已将成年。”他声音如常,话里却带了雷霆万钧的意思,“傅掌印什么时候把十六宝玺交还君上?”
在场诸位皆呼吸一窒。
这是满朝臣子最关心的问题,也是如今最尖锐的问题,於闾丘这么平平常常的问了出来。
傅元青看他,眼瞳漆黑,平静的回答:“十六宝玺就在司礼监,司礼监本就在大内,天下都是陛下的,谈不上交还一说。”
“傅掌印想好了是吗?定要一意孤行,走这条路?”
“於阁老。”傅元青回复他,“受神庙托孤后,我从来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於闾丘轻咳一声:“罢了,诸位,走吧。一会儿太和门再见陛下。”
於阁老要走,於睿诚已经上前搀扶,一行人往养心殿外走。
浦颖行至傅元青面前的时候问他:“傅元青,你还记得你也曾是个翰林供奉、也是读过圣人诗书的人吗?你当年的志向呢,文心呢?都去了哪里?莫不是喂了狗?”
“敏欣!”於睿诚一把拽住他,看向那个瞧着有些陌生孤寂的傅元青,“他说错了话,傅掌印勿怪。”
傅元青没有看他们。
他轻轻抬起眼帘,看向殿外的疾风暴雪。
“浦大人说得不算错,有些事,记得也是徒增烦恼。做奴婢后,早忘了。”
浦颖没料到他这么说,外强中干地喃喃道:“我、我这就回去写奏疏,今日就在太和门参你。”
“这都是内阁拟了票,司礼监批了红的奏疏。都是参我的。浦大人请便。”傅元青将手中奏疏放置在了龙案上,拱手作揖,一躬到底,“风雪交加,诸位大人慢行。”
*
一行官员终于是远了,离养心殿过了几个大殿,到了广场上,浦颖才问於睿诚:“通达,你为何拦我?”
於睿诚无奈看他:“您都四十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而且有些话本就是别人的痛处,何必说。”
“他傅元青自甘堕落,忘了肃清朝内、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的誓言,我可没忘!”浦颖气得发抖,指着养心殿道,“受了腐刑,成了这个宫里的奴婢,整个人都变了!把持朝政、弄权欺君,众人敢怒不敢言,我浦颖不怕他!要我说他当年就该自尽,免得这般辱没他傅家风骨!”
“可兰芝他……”
“你别叫他兰芝。一个奴婢,不配。”浦颖说完这话,大约是觉得自己所言实在粗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傅元青以前是什么样的人物……如今却钻营权柄、玩弄朝政。我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说到最后,浦颖眼眶红了,声音哽咽。
“我心疼,心疼啊!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於睿诚怀揣着笏板回头去看风雪中的养心殿。
他轻轻叹了口气:“身在内廷,他定有诸多的苦衷不方便与外臣说吧。”
“不便?我瞧他乐在其中。”浦颖道,“你且看,他今年六月也绝不会把十六宝玺还给皇帝。”
“我还是信他的。”於睿诚说。
“我也想信他,可是……”浦颖无奈的叹息一声。
*
傅元青在中正殿内又站了一会儿,德宝从后殿出来,道:“老祖宗……”
“皇上还是不想见我?”傅元青问。
德宝有点为难,瑟缩的点点头:“主子、主子他说:阿父若有什么事儿,拿到太和门议便是。大冬天,怪冷的,朕身子懒,还、还不想起。”
傅元青呆立了一会儿,笑了一声。
他这声笑听得德宝心疼:“老祖宗,要不奴婢再去跟主子万岁爷通禀……”
“不用了。”傅元青一撩衣袍,出了中正殿。
外面的雪鹅毛一般飘落。
仰头看天,飘落的雪花攀附在他的睫毛上,然后融化成了一滴滴的水滴,挂在上面,不肯落下。
方泾拿着氅衣跟上。
“老祖宗,千万别着了凉。”
“皇上有好几年,没叫过我做阿父了。为什么今日又这么叫?”傅元青说,不知道是说给方泾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去年开始,皇上见我就见得少,除了朝会能远远的瞧上一眼,平日也不怎么召见……”
稚子即将弱冠,再不是那个软糯的能被他双臂揽住的孩童。
铲除异己,重建清流,少帝在朝中的动作不算小。
隐隐已经起了龙虎之势。
养心殿的大门就在眼前,傅元青看了一会儿,说不清楚内心是怎么样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成了虚无。
十三年来殚精竭虑,仿佛要变成一个笑话。
寒风刺骨,却不知为何,心头冰寒更甚。
他身形像是要随风而去,可却一直坚定的立在廊下,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边发白,他才回过神来,踏步就下了台阶,径直出了养心殿,上了外面带着罩帘的凳杌。
“什么时辰了?”他问。
“快寅时了。”
“出宫吧。”他叹了口气。
“可朝会……”
傅元青咳嗽了几声:“你不是劝我少操心吗?还去什么朝会?”
方泾有些犹豫问:“可今日御门听政定都与候兴海贪墨一案有关——”
傅元青摇头,又咳了两声,这一咳只觉得手脚发凉,帕子一张开,便看见几点深红色的血迹迅速的渗透开。
方泾惊:“老祖宗!”
傅元青闭眼急促喘息了好一阵子才道:“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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