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是最奢侈的装扮。
他擦了擦嘴角的酒,回头看傅元青,依然微醺,问:“阿父,你去过碣石吗?见过沧海吗?”
这样的对话似乎曾经出现过。
傅元青依稀记得,在某个夏日夜晚的西苑,在崇智殿外的钓鱼台上,十来岁的赵煦拎着鱼竿,妄图钓虾。可明月高挂,夜已深沉,也没有什么小虾上钩。
少年有些寂寥,趴在汉白玉的栏杆上,看苍穹。
银河从太液池的那一角升起,亿万星光璀璨,横贯苍穹,落在了东方。
“阿父,你去过东边的碣石吗?”赵煦问他。
“去过。”他在赵煦身边回答,“碣石山就在广宁卫,离山海关并不远,若策马沿着驿道快走,不消时日也就到了。山体青黑,十分险峻。”
赵煦有些向往:“那沧海呢?沧海什么样啊?”
“沧海……”傅元青仔细回忆,“若登上碣石山,便可远眺沧海,海水无穷,自眼前到天边……远处的海极温和,波澜壮阔安宁祥和。到了下午,便有渔船从海天一线出缓缓出现,带着满载的海产归来。桅杆皑皑,不可胜数。然而到了岸边,互相挤搡又像是着急要上岸似的,碧波泛起了浪花,浪推浪涌,抵达碣石山下时成翻着白花的巨浪,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掀起数尺高度,拍碎在焦岩上,接着迅速消融退了回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停歇。”
他说到这里,少年没了声响,低头去看,赵煦趴在栏杆上已经睡了过去,裤子卷起来,湿哒哒的黏在他膝盖上,两只脚泡在太液池中,随着波浪微微浮动。
傅元青失笑,蹲下身,把赵煦移到自己怀中。
他膝盖有疾,无法抱起十来岁的天子,旁边自有宫人过来服侍。
可赵煦却死死搂着他的脖子,朦胧中,含糊的唤他:“阿父……”
“陛下?”
“阿父,真想、真想和你一起去看沧海啊……”
“广宁卫不算远。会有机会的。”他半是安慰半是敷衍。
*
“广宁卫离紫禁城并不算远,可一晃近十年过去,并没有等来阿父说的那个机会。”少帝看天淡淡的说。
傅元青在他身后跪地,俯首道:“奴婢有欺君之嫌。”
“你起来吧。我不怪你。”少帝说,“都在皇城外了,便随意些。”
傅元青应了一声,便起身,在垫子上跪坐,道:“奴婢为您斟酒。”
面前只有一只金碗,他开封了新的一坛米酒,为少帝倒了一碗。少帝接过去,问:“阿父饮酒吗?”
傅元青刚要推辞,就听少帝叹息一声:“算了,你从不与人对饮,更不会同我对饮。”
说完这话,少帝将碗内的米酒饮尽,把金碗扔在了垫子上,又仰头看天,说:“其实浦夫子出殡那日……我也想去。”
“奴婢替主子吊唁,想必老师在天之灵也能知道主子的一片哀思。”傅元青说。
“说起来,我跟紫禁城里的宫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少帝道,“一条链子一头拴在了紫禁城的王座上,另一头,拴在了我的身上。”
“请主子不要自轻自贱。”傅元青劝他,“您富有天下。”
“都说我是天下的君主。”少帝有些自嘲,“可我连出个皇城都难。从小你们让我读圣贤书,告诉我民为重,江山社稷次之。可我的子民是谁?宫廷里的奴婢们,还是每天御门前的大臣?更不要说江山了,我连见都不曾见过。”
“主子……”
“阿父一定对我很失望吧。”少帝道。
“主子何来此言?”
“我不是个好皇帝。”少帝道,“登基十三载以来,并未于社稷有什么革新。鞑靼依旧肆虐、倭患频频倾凡我沿海。十三省里藩王贵爵吞地并田,百姓苦不堪言。朝野中人人心怀鬼胎,各有目的。臣子们天天上折子骂我,开始骂我昏庸,后来骂我不孝。贪官污吏杀了一波又一波,可还是无法根除。”
“我年少时听帝师傅讲课,与你论道,总对尧舜之治心驰神往。如今发现,自己别说尧舜了,连周幽王、汉景帝都要比不上。”少帝看向那颗红星,“明日的本子里,少不得又骂得我体无完肤,说上天都要降灾祸于我。”
“天底下,最复杂的便是人心。”傅元青道,“人心为公,则天下太平。人心为私,则公道亏空。便是陛下想效仿先贤,所驭之人也得是圣贤才行。可惜人无完人,只要利字当头,便有私心,便有纷争。比起做尧舜,主子更要懂驭下之术,扬其长避其短,使臣子为主子所用。”
“能用者用之,不能用者去之。我明白了。”少帝点头,又突然问,“就算是你傅元青……我也应该如此吗?”
傅元青一怔,看向少帝。
他眼神清明,哪里有一丝沮丧的意思。
仿佛刚才所言所欲,都是自己的幻觉……又或者是少帝故意脱口而出的言辞。
傅元青心头有些发颤,垂下眼帘叩首道:“傅元青首当其冲。”
少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对他说:“斟酒。”
傅元青听命又为少帝倒了一碗酒,少帝接过仰头喝下,看着那颗红星道:“钦天监的边景天刚从观星台走,他说荧惑入斗的天象已成,妖星在朝,大凶我大端。有天子殡天、国嗣断绝的征兆。明日一早,此天象说便会经六科廊抄录,分发各衙门。傅元青,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如今只有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傅元青点头:“奴婢明白。今日邓掌院已经说了,傅元青便是荧惑星降世。”
“你不怕?”少帝问他,“满朝悍臣等着杀你,他们终于逮着这个机会了,一个连天子都不能反驳的机会。绝对会追逐狂吠,直到将你撕碎,连血肉都不剩下。”
“十三年前在刑场上,傅元青已经死了。是先帝托孤,才让奴婢多活了这么些年。奴婢早有赴死的觉悟……只是不知道……竟会以此等方式……”他叹了口气:“怕是不怕的。可能有些不甘心。”
他想死在夏末。
死在少帝弱冠后。
也许他会迎来一道圣旨,亦或者是一杯鸩酒。
这样的离世,才算得上死得其所。
少帝放下了空碗,皱着眉头站起来。他绕过浑天仪,走到观星台边缘,台下九门皇城内,一片宁静,住户人家窗户中的灯光,恍惚如星。
“傅元青,你没想过若你致仕,未来要做些什么吗?”少帝最终问他。
“致仕?”
他没有善终,何来致仕?
可他不能这么回答帝王的问题,于是傅元青努力思考了一会儿。
最开始的时候,他脑海里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看见了苍穹和星海,还有不停歇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极了他曾经抵达过的沧海。
点点白帆在夕阳中从海天一线的地方隐约出现满载而归的时候。
“若真有那么一天……”傅元青说,“奴婢愿效仿先贤,杀倭寇平东海。此事功成,可驾海舶入南洋,疏通东南海道,封诸夷国,使海外诸夷知我大端天国,纳贡来朝。”【注1】
他还沉浸在不可能的奢望中,听见少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杀倭寇……平东海……驾海舶……入南洋……”少帝声音有些缥缈失神,“你想效仿三宝太监【注1】。”
“是。”傅元青回神,为自己的畅想有些局促起来,“只是随口一说,主子无须——”
“是不是还想带上陈景?”少帝问他,“你们从此乘着大端朝的宝船,畅游寰宇。”
“陛下,只是妄想而已。”傅元青解释道。
“阿父,那条从紫禁城里牵出来的链子,不止拴住了朕,也拴住了你。不同的是,只要你求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你斩断锁链又有何妨。可是阿父心里……阿父的未来里,没有我。”少帝笑声似哭。“阿父的妄想里,想过我吗?你明知道我被拴在紫禁城了,你缺要去远航。傅元青,面对我就让你如此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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