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样的缠绵,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十数次。
“陈景待我极好,又爱与我亲近。我屡屡将他错认成陛下。开始只哄自己,那不过是因为陈景是陛下的死士,总有些举止、习惯类似。可时间越长、越恍惚……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与另一个人相似。”傅元青看着手里的汤剂,那汤剂中倒映出自己,“不是容颜、不是声音,甚至不是脾性。他一个不满的皱眉、一个失落的眼神……都酷似少帝,让我胆颤心惊。再后来,我再找不到借口说服自己。他第一日去内书堂读书,我去看他,他在树下给孩子们编柳条。半安……我瞧得真切,那绣球的编法、那花篮的编法……都是我教给少帝的。还有那日替陛下吊唁老师,陛下应上城楼远送,可我未曾见到他的身影……诸如种种,不可称述。仔细回想起来,过往相处中,陈景与陛下从未一同出现在我的面前。”
“老祖宗……主子爷扮成死士。”曹半安说,“我、我无论如何无法相信。他是九五之尊,是天之骄子,怎么可以、怎么可能?若真有此事,谁帮他撒下这弥天大谎?谁能承受谎言败露后牵连九族凌迟处死的罪孽?”
“方泾。德宝。百里时。”傅元青笃定道。
曹半安一怔,平静了下来:“糊涂。”
“他们是糊涂。”傅元青说,“可最糊涂的人是我。我已看破,却不敢说破。我装作糊涂,欺骗自己,享受这虚伪的欢愉,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人一旦溺水久了,若真能得到一次援手,探头出去呼吸……哪怕只是一次吐息,哪怕只是看一眼这世界。人心就已生了贪婪……我、我想放手。”傅元青笑了一声,“我已舍不得。”
“我心头生了邪念,明明面前之人也许并非陈景,而是我亲手养育成人的孩子,我竟不觉愧疚。这般罔顾人伦的行径,连禽兽都不如。禽兽尤知感恩,我把先帝嘱托抛却脑后……以前只是做不得男人,如今连人也做不得了。”
曹半安见他凄凉,连忙道:“可陈景是不是少帝,还无定论。您也知道大荒玉经说了,要取心头血。陈景与少帝胸膛都未有深刻伤痕,那说明可能此事并不成真,又或者、或者陈景并非少帝!少帝也非陈景!”
“……”傅元青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说你看过陛下两次龙躯,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今日早晨,主子更衣下殿跑圈时。跑完回来浑身出汗,我为主子除衣拭汗。主子胸口依然光洁。”
“你看的清晰吗?半分伤痕也无?”
傅元青想起了陈景左胸那个被刺开的口子——那伤口应要愈合,但是就算是今日出门时。伤口也未完全长好。
一瞬间,傅元青甚至有些庆幸。
他手里的碗有些发抖。
“如此说来,主子不是陈景吧。”曹半安也察觉出来他的神色问。
这一次,傅元青沉默了极长的时间。
他手里那碗汤剂已经凉了,平静的在他掌心捧着。
可他内心却并不平静。
他尤记得那夜观星台上绝望的赵煦,还有那个同样绝望的吻……
他想起了在什刹海的时候,他为陈景系上红绳寄托来生的那一刻。
傅元青侧头去看窗外。
再过几日就要立夏,如今已能听见蝉鸣,日头也变得灿烂,他想走在夏末,那不意味着其他人也要走在夏末。
陈景是谁,谁是陈景……这段关系都该结束了。
“我不知道,半安。”傅元青低声说,“我不知道。”
在这一刻……在历经磨难十三年来的这一刻,在说出这些话的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一种落泪的冲动。于是他只好将那碗苦涩的汤剂饮下,未曾半分皱眉。
有些事不会骗人。
有些事也骗不了人。
更多的时候,往往是自欺欺人。
——
【注1】引用自大明王朝1566
第53章 鸢灯风筝(二合一)
“掌印,你说什么?”
百里时用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如今穿着打短,绑着头发,身上还沾了些药材的渣滓,脸上晒的发黑,多日来门头沟的瘟疫让他0忙得有些憔悴,看不出医生的模样。
被方泾召来司礼监的时候,车队正要出太医院。
听到傅元青所言,他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荒玉经》我不想再练了。可有办法既解除我与陈景之间的羁绊又保陈景未来性命无忧?”傅元青问他。
百里时看向傅元青,终于意识到傅元青是认真的,皱起眉:“掌印可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看起来是与常人无异。只要停止双修,绝不可能撑到八月份。”
“这么算来我还是赚了。”傅元青笑了笑,“就算不修炼到最后一式,也可以活半年。”
“这能一样吗?”百里时质问,“你现在健健康康、无病无痛,而且接下来的日子身体会越来越好,未来甚至可以跑跑跳跳,身体里的旧疾能统统除去。”
“……可继续练下去陈景未来便要替我受这些罪。”傅元青说。
百里时有些急了,站起来转了两圈,下定决心般告诉傅元青:“掌印看过的玉简乃是刻本。原本乃是一套竹简,在陈景处,你可问他要——”
“可是这个。”傅元青把竹简放在桌上问。
百里时呼吸一窒,道:“你拿到了?看过了?”
“是。”傅元青道,“我已知道,大荒玉经的解法乃是,天人合一,就能共享寿命……”傅元青说,“只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有什么做不到的,你只需同陈景开诚布公……还是说你不喜欢陈景?”百里时想不明白。
“我怎么可能不喜爱他。”
说到“喜爱”两个字的时候,有诸多记忆纷纷掠过他的脑海,于是他眼神发亮,甚至笑了笑。可下一瞬,他便回到了现实。
他有些掩饰的低下头,用指尖抚平本就平摊整洁的裙摆。
“就是因为喜爱,才做不到共享寿命。”他说,“皇帝即将亲掌宝玺,那些传承世家不甘心退场,可青年俊杰又急着要上位。我负顾命重担,可偏偏我只是一个阉人,在其位承其重,却不配位。十三年来已成众矢之的。”
“我不明白。”百里时皱眉,“您入宫掖,宫掖内监陋习一扫而空,就算是末等宫人亦有保障。再说宫外,鞑靼这些年被打退了三百余里,不曾伤我子民。又起浙江织造,丝质瓷器远销诸夷。减税赋、轻徭役,开荒辟田,建惠民药局。工商繁茂、民有所养、老有所依。掌印惊世之才,又心怀社稷、慈济天下……我不过跟您接触几次,便已仰慕。为什么这些大臣们、世家们,就仿佛盲了瞎了一般,无限诟病您,不遗余力的抹黑您?”
“只因江山社稷与他们自身无关。毕竟天下是大端朝的天下,子民亦是大端的子民。只要这大端还能苟延残喘,又何必非要它强盛,不让耽误世家敛财吞地,便与他们无关。”傅元青道,“而先帝委我顾命,便阻拦了他们挟持皇权的手。陛下让利于民,便侵害了诸位达官显贵的利益。我自然是成了眼中钉,非除之而绝后患。”
百里时听闻这样的言论,呆坐半晌,道:“我在倾星阁长大,受诸位先贤交汇,耳濡目染。然而此等言论,亦首次听闻。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傅元青若有如无的有些笑意:“朝堂风诡云谲、人心变幻,势力即将更迭,我在其中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稍不留心就要丢掉性命……我喜爱陈景,就算我们可共享天寿。可人寿几何,我算不出来。我二人若天寿共享,便息息相关,若我身死,陈景也会死。我不能因为‘喜爱’二字,让他同我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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