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坦的一片真心。苏彦怔怔地想,耳边箭矢飞射之声、呼喝喊杀之声、兵戈交鸣之声,都仿佛隔着层层的水幕,有种不真实的扭曲感。
虽然他不知对方的这份心意缘何而起,但是在马背上整日整夜抱着重病咳嗽的他,用马奶一点一点哺喂是真的;
把视若珍宝的纪念之物送给他做眉勒,倾尽全力想要讨他欢心是真的;
嘴里劝他别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去赌别人的一个不忍心,却对他的以命相胁照单全收,那瞬间眼神中的恐惧与伤痛是真的;
不想与他只为解毒而交合,不想一夕之后再无瓜葛,想要全身心的付出与交换,为此宁可拒绝唾手可得的生机活路,在每日每夜逼近的阴影中等待死亡降临,也是真的……
——几天?阿勒坦的生命,还剩下几天?
是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
苏彦陡然惊惧起来——这种像利爪一样猛地撕裂心脏的惊惧,莫非就是他坐在窗台上向后仰身时,阿勒坦的心情么?
“乌尼格,你赢了。”
是啊,他赢得如此轻易,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对方的一片真心?
“我也不想死,更不想利用你的一时心软活下来。乌尼格,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对你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即使有一天明白了,也不会回我以同等。”
他想,他大概有些明白了……
“但在阿勒坦心里,你是天赐的神迹,是他此生唯一的可敦。”
他可以拒绝婚礼,拒绝可敦的身份,却不能无视、践踏这份用生命与尊严去供养的感情。
“阿勒坦,阿勒坦!”苏彦喃喃地唤道。
身后的荆红追听得真切,指间即将射出的箭矢也凝滞了,“大人……也认出对面打前锋的将领是阿勒坦了。”他嘴上为苏彦情不自禁的呼唤找了个说辞,心底却掠过一丝惶然不安,“擒贼先擒王,只要击杀他,北漠大军自会溃退。”
苏彦一把握住了荆红追的手臂,脱口道:“你别射他!”
“……这是大人的命令,还是恳求?”
“是什么都好,阿勒坦绝不能死!”
阿勒坦绝不能死。荆红追记得这是苏大人第三次说出这句话。
第一次是在陕西,黑朵大巫利用了严城雪对北漠人的仇视,以严氏毒针刺杀阿勒坦嫁祸大铭,意图挑起两国纷争。阿勒坦中毒昏迷,被侍卫队送去乌兰山圣地医治,却于中途遭黑朵截杀,不知下落。瓦剌盛传阿勒坦已死于铭国官员手中,虎阔力勃然大怒,宣布向铭国复仇。那时候,苏大人就说过:阿勒坦绝不能死!
第二次是在山西,苏大人来给靖北军当监军,却对豫王“取阿勒坦首级”的说法并不赞同。苏大人对他说,两国之间除了战争以外,还有其他的路子可走,不是纳贡和谈,而是外交术。靠强大国力的互相震慑,坐在一张桌子上分吃利益蛋糕,各取所长地合作,同时联手制裁觊觎利益的第三方。阿勒坦不能死,因为苏大人认为此人是北漠首领中最能沟通的那一个。
眼下,双方兵戎相见,俨然已是你死我亡的仇敌,苏大人又以什么理由说出这句话?
是因为……在失忆的这段时间,苏大人与阿勒坦朝夕相处,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荆红追指尖真气微泄,瞬间将尚未射出的箭矢震为齑粉。
“大人!”他沉痛地说道,“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他阿勒坦难道就查不出来?明知你是大铭内阁重臣,天子之师,却要强娶你为可敦,这不是利用你来打击我国君臣民心,又是什么!他有没有考虑过,万一此事传遍中原,且不说老皇帝与小皇帝怎么看待大人,就连大铭百姓也会视大人为叛国逆贼,届时千夫所指、万众唾骂,以大人如此要颜面、重名声的性子,恢复记忆后又如何自处?!”
苏彦愣住了。按理说,这是原主苏清河的身份与立场,就算被唾骂也与他苏彦无关,他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但是……为何只要一想到那副情景,就会浑身寒毛直竖,如坠冰窟?
所以他打心眼儿里拒绝婚礼,拒绝可敦的身份,会不会也和潜意识有关?
“阿勒坦不知道原……不知道我失忆前的身份,他并非利用我,只是执着地认为找到了命定伴侣。”不管这个武功卓绝的灰衣剑客信不信,苏彦都要替阿勒坦正名,“阿勒坦不能死,因为——我想促成两国结盟,平息导致两国百姓生灵涂炭的战争。
“即使才疏学浅,即使人微言轻,但我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得到了阿勒坦——还有你、沈柒、豫王、老夜与老霍、斡丹、赫司……那么多人的善意与保护,亲眼见到民众的疾苦,听见他们的呼声,那么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不能只管在大铭或是在北漠享受高官厚禄、权势地位,而不尽全力去贡献自己的所知所学,去努力改变这个世道!哪怕只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了那么一点点,也算我苏彦来得有意义、活得有价值!”
荆红追心中震撼,一时间说不出话。
大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阿追和其他所爱故交,甚至忘记了在大铭生活与经历的一切——但苏清河仍然是苏清河,“愿为举火之人”的灵魂成色,无论失不失忆都不会改变。
荆红追怔然地拨开流矢,格开兵刃,直至飞溅而来的一滴血珠打在脸颊,方才彻底清醒,沉声道:“豫王与阿勒坦对上了。”
苏彦心下一凛,定睛望向前方,果然在漫天沙尘中隐约窥见两骑交锋的身影,一个黑骐玄甲,长槊在握;一个青骢皮袍、手持弯刀,正缠斗在一处。
马蹄掀起黄尘弥漫,交战骑兵来回穿梭,苏彦实在看不清两人的具体情形,只感觉槊影挥过人体,疼得他向后一哆嗦。
荆红追目力极好,倒是看得一清二楚,见自家大人紧张得不行,攥在他臂上的手都要冒青筋了,只得叹道:“我帮大人观战罢。阿勒坦被豫王的槊尖伤了左胳膊,但不严重,犹有八九分战力。”
“他们两个谁会赢?”
“就马背上单打独斗而言,各有优势。豫王坐骑神俊、槊法精湛,开阖处有龙拏虎攫之势。而阿勒坦天生伟力、刀法凶猛,进退间亦不乏敏捷机变。”
“——那到底再打下去谁会赢?”
“……豫王。”荆红追略作停顿,接着道,“但黑云突骑怕是形势不妙。兵力悬殊太大,又不占天时与地利。除非豫王不仅赢得几手,还能当场斩杀阿勒坦,才会有转机。大人,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苏彦一怔,回想起方才豫王下的军令——如果局势不利,就叫荆红追带他离开战场,去威虏镇搬援兵。
“荆红……追。”苏彦念着有点别扭。似乎有更省事、更顺口的叫法,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阿追!对,阿追,阿追!你带我靠近点,近到阿勒坦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的距离,可以吗?”
荆红追被连接几声“阿追”叫得心醉,紧接着听见这个堪称离谱的要求,摇头道:“战场厮杀声震天,大人要想让阿勒坦听见你的声音,得凑到他与豫王的弯刀长槊下嘶吼才行。”
苏彦不甘心:“可你一定有办法对吧?你武功那么强,跑起来比马还快……那啥,高手风范拿出来呀!”
大人,武功高强可以夸,“跑起来比马还快”就算了吧。
荆红追哪里经得起他家大人的恳求,无奈地弃弓拔剑,一手捉住缰绳,附耳道:“在我控马、击开流矢与兵刃时,大人一定要坐稳,万一绑在腰间的皮革断裂,你就紧紧抱住我执缰的胳膊,千万别把头手探出去,记住了?”
苏彦紧张地点点头,只觉他手中缰绳一抖,胯下战马骤然提速,朝着交战中心的两团人影冲去。
风声呼啸,骑兵们的兵刃与箭矢扑面而来,都被荆红追滴水不漏地逐一击飞,如同暴风骤雨中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峰。苏彦这才真正意识到身后这个灰衣剑客的强大之处——只要一剑在手,便能纵横四海,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力与物力能伤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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