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我荷包在你怀里,刚才不都是你结的账?
苏彦把眉一挑,却没立时反驳,看荆红追什么用意。果不其然,朱贺霖财大气粗地示意侍卫掏出一沓宝钞,并一袋沉甸甸的金银丢在桌面,问荆红追:“可以买下半条街了,够不够?”
荆红追满意地收了金银宝钞:“草民替大人谢皇上赏赐。”这是白拿,不打算还了。
他拎着剑起身,对苏彦叮嘱了声:“有危险事,大人大声喊我,再远我都能听到。”
天子作陪,侍卫在侧,能有什么危险?朱贺霖怒道:“荆红追,我忍你很久了!宗师又如何,三千火器营枪炮齐发,照样灰飞烟灭!”
“哎哟喂,快走吧我的哥!”苏彦推了荆红追一把,转头朝龙颜不悦的天子笑道,“小爷先用夜宵,完了我们去买花灯?”
朱贺霖怔住:“你还记得,我年年要给母后买宫灯……你忘了所有人,竟还记得这件事……”
苏彦也是一怔,心道:我随口说的啊弟弟,元宵节买几盏灯不是常规操作么?
朱贺霖憋了两日的郁火散去大半,面上雨霁天青地泛出了晴色。他动情地握住了苏彦的手:“前年我们一起挑花灯,没挑完最后一盏,你就被父皇传唤走了。今年,谁也打扰不了我们。清河,记住你曾对我的许诺,‘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侍卫们听麻了,苏彦的脸绿了。
去他妈的“同道”!去他妈的“吾辈”!苏十二你不仅弯,你还九曲十八弯,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你一个不放过,我就算穿着你这身浪皮子,也打死也不认账!
苏彦深吸口气,挤出一个冷漠的微笑:“小爷,汤来了,趁、热、吃。”
用完夜宵,苏彦还是陪着朱贺霖买齐了十二盏花灯。侍卫们把花灯拿去集市外的马车安置。朱贺霖打发走了不相干的,借着并肩而行,把手伸进氅衣内,仿佛很自然地揽住了苏彦的腰身。
苏彦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挣开,朱贺霖贴着他的耳郭低语:“老师,你还记得那一夜是如何教导学生的么?不记得也无妨,学生可是刻骨铭心呢。学生这就把老师传授的口诀背一遍,请老师点评对错……‘冲破玉壶开妙窍,潜游金谷觅花心’。”
——苏彦足足愣了三秒,反应过来这口诀的含义。
草……草草草!他面无表情,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刷屏般飘过了无数个情绪激烈的红字。
“老师诲人不倦,还为学生耐心释义,说那妙窍‘可大可小、收放自如’,还说潜游时当‘如蛟龙,如大鲲,重轻深浅,搅海翻波。不可横冲直撞,毫无章法’。”朱贺霖嘴角挂着一丝玄妙的笑意,“可惜当时学生年纪尚轻、定力尚浅,在此之前从无经验,故而对于老师所教授之学识,吃得还不够深——”
他的手指在苏彦腰间蓦然收紧,苏彦如烙烫般抖了抖,“不够透——”手指隔着布料,深深陷入腰窝,苏彦长吸口气,觉得自己快要淹死在汹涌的羞耻感里。
“不够精益求精。”
“不够历久弥新!”
“但今日不同往日了,学生发愤图强,一心想让老师从边塞回来之后,再来考校学业,看学生能否令老师……”他呻吟般吐出最后四个字,“刮目相看。”
苏彦足底陡然发虚,脚踝一崴,人失衡往下跌的同时,一把拽住朱贺霖的氅衣,方才稳住了身形。
朱贺霖扶住他:“好好走着平路,怎么脚软了呢。是不是之前喝了酒,此番酒气上涌?来,靠着小爷……唔,如今小爷个头比你高了。过完年小爷还能继续长,而你这个身高嘛……正正合适。”
“闭嘴,小朱同志。”苏彦虚脱似的喃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大海的重量。”
-
耳鬓厮磨,绵声细语。相扶相携,一路同行。
这样的光景,在许久以前曾属于他,伴随着一句深情而郑重的承诺:“前路再崎岖,我陪你走到底。”
御案之后衣袂交叠,布料间露出的半截臂与腿,是重重烈焰下的雪色。醉翁椅上,结着梅花络子的玉印挂在扶手处来回摇晃,声声慢,步步娇。
一切画面都历历在目。
而一句句穿透迷障的倾诉,将这些画面如镜片般击碎——
“父皇,清河是我的人了……你会为我骄傲么,父皇?”
不愧是、朕的、亲生儿子、朕可真为你、感到、骄、傲!
“咔嚓”一声,直立路边的一支树形宫灯,手臂粗的长灯杆从半人高的地方折断。木杆子连带着“树冠”上的串串宫灯,斜斜地朝路中倒下去,压塌了一个卖字画的路边摊子,虽未砸到人,也引发了路人的一片惊呼声。
不远处的苏彦与朱贺霖缘着惊呼声抬眼望过去,只见杆折灯坠,灯油泼洒而出,在地面燃起火苗簇簇,两旁店里的伙计连忙打水出来扑灭小火。
苏彦的视线越过一地狼藉与慌乱的行人,正正投入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里。
那是个身披银貂皮长斗篷的中年男子,斗篷连带着风帽。身旁跑过的行人衣袖带风,将他的风帽向后掀动,露出一张清俊端华的面容,与一头半长不短的齐肩发。
苏彦仿佛被扑面而来的风霜迷了一下眼睛,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甚至还没有生出任何心酸痛楚、悲伤难过之意,只是空茫茫地望着对方,眼泪便径自流个不停。
那人似乎看到了他的泪水,不禁向前迈出半步,旋即迅速转身,走入元宵灯火照不亮的阑珊处。
苏彦五脏六腑沉重地向深渊中坠去,失声叫道:“等等——”
朱贺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意图拔腿狂奔的苏彦的胳膊,担心道:“那边起火了,先别过去,等扑灭了再说。”
苏彦使劲扒开他的手未果,一急之下高声喝:“阿追,送我过去!”
荆红追本在长街的另一头,听见“灯杆断了”“起火了”的惊呼声,便已搁下手上采买之物,朝这边过来探看究竟。接着听见苏彦呼叫,顾不得惊世骇俗了,直接施展轻功疾掠过人群头顶,眨眼而至,从朱贺霖手中卷走自家大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追去。
苏彦追到偏僻的幽暗处,哪里还有那个男人的身影,恍惚做了个迷梦一般。
“大人,你看见了什么,竟这般着急?”荆红追问,转头见苏彦面上泪痕斑驳,惊痛地抬指一抹,“大人你……你哭了?”
“……我没哭。”苏彦摇头,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想哭,是眼泪它自己要流出来。那个人,同我一样的短发……不,比我更长些,他肯定也看见我了……我想不起来……”
“大人究竟看见了谁?”荆红追用掌心轻抚他后背,缓缓输入真气,平复他翻涌的心血,“慢慢想,慢慢说,不着急。”
苏彦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着急,就好像眼皮多眨一下,那个身影就如云烟消散,再也不能凝固成型了似的。他急促地呼吸着,抓住荆红追的手臂:“阿追,我胸闷,喘不过气……我还头疼,疼得要炸开!”
他握拳用力捶向自己的脑侧,拳头被荆红追的掌心轻巧包裹。“大人,冷静下来,你曾受过七情伤,万不可再伤了情志!什么也别想,放空脑子,好好睡一觉……”
一缕细微的真气渗入穴位,苏彦在陷入沉睡的一瞬间,脑海里仿佛巨浪席卷,发出了海潮轰鸣的回音。那回音萦绕在他体内无垠又窄小的天地间,是呼啸的风,也是缠绵的雨。风和雨交织成了一个名字:
朱槿隚。
第409章 一只手数不完
苏晏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
仿佛历尽劫波,醒来的瞬间却回想不起梦中动荡的世界,他茫然地望着熟悉的帐顶,心道:我不是随豫王的靖北军去云内城阻击阿勒坦大军,怎么又突然回到了京城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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