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今北漠与铭国交恶,边境马市尽数关闭,铭国曾经发放的“老实配合、优先交易”金牌也派不上用场了。但离大铭边界较近的一些部落与边城,还是偷偷留藏了苏晏所发的金牌,做着一口饭两头吃的打算。
对此阿勒坦心知肚明。中原有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只要这些部落乖乖缴粮,不拖他大军后腿,他也不会与之翻脸。
“听说订立金牌制度的是个很年轻的铭国官员,又说是灵州的一个书生,叫……叫什么来着?”趁大军暂歇河边吃午饭,斡丹一边翻转着烤鹙鸧的树枝,一边上下抛玩半枚金牌,“对了,阿勒坦当时不就在灵州马市吗,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因为服食神树果实,阿勒坦对灵州清水营的那段记忆变得十分模糊。斡丹这么一说,他脑海中飞掠过支离破碎的画面,伴随着不知谁人的只言片语:
“的确萍水相逢,但印象深刻,忘是忘不掉的,能帮的忙也会尽量帮。”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这笔交易若是不成,今后别说当不成回头客,相逢只做路人面。”
那人似乎穿了一身群青色曳撒,策马踏着草叶而来,如清新的晨露洒在他面上,使得他脱口而出:“你很适合穿我们的质孙袍,很好看。”
恍惚又是一座破庙,雨声沥沥,篝火熊熊。
“是,阿勒坦,谢谢你请我喝酒。”
“你有种特别的气味,很淡,有点像花草香,但又不是我闻过的任何一种花草。”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隔着厚厚的狐裘,胸腹间的神树刺青一阵阵烫热起来,仿佛有手指轻抚其上,带来酥麻的触感。阿勒坦以手掌捂住腹部,呼吸不由地沉重与急促起来。
斡丹坐在他身旁,感觉到他的异样,笑着把烤好的鹙鸧肉递过去:“饿了吧?尝尝我烤的肉,这可是能把狼群引过来的手艺。”
阿勒坦站起身,背对着他,在扑面朔风中深深呼吸。
斡丹年方十八,但去年就有了妻儿,他娶的是鞑靼王室的庶女,瓦剌族里还有不少贵女对他投怀送抱。这厢他蓦然反应过来,坏笑着起身,用手肘撞阿勒坦的腰胯:“想女人了?今夜路过云内城时,城主会好好接待你的。”
所谓“好好接待”,就是把家中妻妾、女儿都献出来服侍贵客的陋习。
阿勒坦不为所动地道:“提前与他打个招呼,把我们所列清单上的物资送到城外候着。”
“不进城?”
“不进,继续急行军。”
斡丹却觉得没必要这么赶,在城内外扎营歇息一夜,误不了战事,反正铭国摆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走掉。
阿勒坦叹道:“没有时间了,你不明白。”
斡丹的确不明白,此次对铭国出兵,阿勒坦为何这么迅疾与决力,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马鞭在背后没日没夜地抽打着他一样。
于是斡丹问:“阿勒坦,今年冬天我们真能打到铭国京城,入主中原吗?”
阿勒坦的眼神沉了下来,流金瞳色中不再盛有草原的秋阳,而是被洪荒巨兽般凶蛮霸道的气势取代。他说道:“斡丹,这话若不是你说的,而是出自其他任何一个将领之口,包括副将胡古雁——我父汗的养子,我都不会轻饶,定会以动摇军心的罪名狠狠罚一顿鞭子。”
自十五岁跟随阿勒坦,发誓效忠之后,斡丹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厉的警告,几乎可以算是训斥了。
他先是悚然,继而面上涌起愧色,低头行叩胸礼:“圣汗,是我错了。”
阿勒坦缓和了语气:“我可以容忍你一辈子叫我阿勒坦,却不能容忍你质疑我的决意。因为质疑容易生出不满,不满生出异心,异心生出背叛……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背叛我,斡丹,看在你父亲的份上。”
这不是请求,却是真心话。斡丹霎时明白了阿勒坦的言下之意——“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会善待你一辈子,别让我走到必须对你痛下决断的那一步。”
斡丹咬着牙,重重捶了一下左胸:“阿勒坦,我知错了!”
阿勒坦沉默片刻,继续道:“有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告诉你。”
斡丹屏息听着。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斡丹脸色大变,惊呼声在出口前被他牢牢咬住,他一把抓住阿勒坦的胳膊,声音瞬间嘶哑:“阿勒坦,你在开玩笑?”
阿勒坦没有回答。
斡丹的心像被冰雪凉透,耳中嗡鸣,急促喘着气:“没病没伤的,你为何说得这么肯定……是守护神树的老巫?楚琥台吉战败身死之前,我记得你收到一只海东青送来的密信,是不是老巫传来的?”
“老巫提醒我,我的时间不多了。‘暴风雪落地之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阿勒坦问。
斡丹脑子乱哄哄的:“意味着你过不了这个冬天?所以你决定要在冬天过去之前攻打铭国……你找一个记不清长相与名字的男人,找了整整两年……他就在铭国的京城?”他用力摇晃阿勒坦的胳膊,“这个人能救你吗?那就找到他啊,倾尽全族之力,踏破中原,也要找到他!”
“斡丹,看来你还真的是忠爱我。”阿勒坦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有没有想过,这意味着将有一场,甚至不止一场猛烈到被记入神歌的暴风雪,会降临在北漠大地上?”
斡丹愣住了。
“我不怕死,斡丹。死亡的阴云已在我头顶罩了将近三年。我在这片阴云下照常做我该做的事,出征诸部,统一北漠,举办祭天大典,成为唯一的草原汗王。
“我不觊觎王座,但知道自己必须坐上王座。只有这样,诸部之间长达百年的纷争才会平息,北漠才能赢来休养生息的一段时期。
“我原以为这段时期至少能有数十年,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但我没想到,我的有生如此短暂,甚至来不及看到明年草原的第一朵野花绽放。
“斡丹,我死之后,北漠只怕又将陷入分崩离析。”阿勒坦遥望浓云翻滚的天际,“你们说我是大巫,是神树之子,但我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但至少,我可以给你们留下一场足够盛大的胜利,一场可以逼迫铭国君臣俯首、割让巨额资源的胜利,好叫北漠诸部接下来的十年都衣食无忧。”
斡丹虎目含泪,哀求道:“阿勒坦!阿勒坦……你若是难逃一死,就留个孩子下来罢!无论男女,我们都将奉他为新的天圣汗,诸部将团结在他周围,不会再分裂。”
阿勒坦缓缓摇头:“我身怀神树血契,不会轻易成婚,也不会让随便什么人生下我的孩子。即使生了,一个襁褓婴儿也得不到所有人的拥戴。或许我的威名在死后还能持续几年,但没有根源的震慑力终将消散,这个孩子只会变成一块传国玉玺,成为北漠诸部争权夺势的工具。”
斡丹沉默许久,方才说道:“你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但他双足萎缩无法行走,不可能继承你的意志。阿勒坦,为了刚崛起的瓦剌,为了刚统一的北漠,哪怕只是为了我们这些效忠你、追随你的人,你都不能死。”
“我也不想太早回归长生天。”阿勒坦不无自嘲地笑了笑,“就如中原一句老话说的,尽人事,听天命罢!”
他把视线重新投向阴霾的天空,皱了皱眉:“明日……天色怕不会好。”
第372章 然则天威难测
苏晏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豫王搂在怀中,策马同骑,飞驰在一望无际的平川。马背上很颠簸,朔风如刀割面,但身后的怀抱却十分温暖。
为了让他窝得舒服,豫王没有穿甲胄,只着一身玄色暗绣银龙纹的战袍,外罩的滚边黑貂大氅有一大半都扯在身前,裹在苏晏身上。
身后马蹄声如天际闷雷,苏晏探头一看,见数千名黑云突骑紧随着一骑当先的主将,玄甲在夜色中卷过,犹如荒原上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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