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听得出来正始帝不高兴了。
只是他的情绪淡淡,若非是莫惊春,也是听不出来的。
薛成还要再劝,却得了许伯衡的眼神暗示,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再说话。
等下了朝会,他们一同起身朝外走的时候,薛成才忍不住说道:“你方才为何劝我?”
薛成不是冒然插手此事。
而是因为如今的局势。
今年伊始,而到今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正始帝的动作是为了什么。
打压世家,痛击宗室。
这样的举动无论放到何时,都是异常敏感的。
世家谨慎,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笼子里。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里,如果陛下愿意娶一些权贵女子,不论是世家出身,还是宗亲内的人选,这都是很好的安抚手段。尽管他们知道这未必是糖霜,可即便是包裹着砒霜,面上看起来也是甜滋滋的。
这样的手段甚至不算阴谋,而是阳谋。
如果正始帝愿意的话,他的动作就不会显得那般突兀而敏感。
不管是世家还是宗室,都不会显得如此惶恐。
这惶恐不是表露在面上,而是埋藏在心底,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意味。尤其是窦氏和林氏之后,如今大皇子前往焦氏的事情,又触动了不少人的神经,唯恐陛下什么时候镰刀就割下来,他们如何不怕?
可若是陛下愿意联姻……至少,也是一种怀柔。
薛成是全然为了正始帝着想。
许伯衡自然知道。
可便是因为他知道,所以许伯衡才清楚,正始帝是不会这么做。
许伯衡:“你以为,咱们这位陛下,难道看不清楚吗?”
薛成:“这并非妥协,而是正常手段。我实在是看不分明,为何陛下不愿意这么做。”前头那几年,陛下心里想着先帝,所以才不愿意后妃入宫,那还可以说道。
可是如今已经是四年过去,这后宫,怕是从未这么空寂过。
许伯衡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从前是连和亲都不愿意的,早些年,他才四五岁的时候,被先帝抱去贤英殿,听到我等在商议边关之事,再听得议亲之举,恼得当场摔了砚台,将我等好一顿骂。”
那小儿不过小小年纪,却是如此悍然。
便是站在他们这些老臣面前,却也是半点都不畏惧,甚至还透着几分轻蔑与不满,背过身去跟先帝说话,“父皇,您不是说要带孤来见识一些厉害的人吗?儿臣觉得,厉害不厉害,倒是不知道。可是窝囊,却是一等一的!”
那时候,太子才四五岁啊。
这却是薛成不知道的事情了。
许伯衡说着从前的往事,眼底也露出少许怀念之色,“当初陛下才那几岁,便已经是这样倔强的脾气。如今怎可能会拿自己来做赌呢?更何况……”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想起今日在朝会上不曾出现的人。
莫惊春。
许伯衡低低叹息了声,孽缘。
这其中,还掺杂着另外一桩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隐秘。
那看似平常普通的莫惊春,实则却是陛下的禁虏,只要这扭曲纠缠的关系存在,陛下的目光……未必愿意投向旁人。
……却是没想到,公冶皇室生出来的疯子里,倒是有这样的痴情种。
许伯衡揣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只是不知道,正始帝这浓烈的情愫,究竟能持续得多久?
而子卿,却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长乐宫内,莫惊春捂着鼻子,揉了揉。
方才鼻尖痒痒,却是不知为何。
下了朝会后,因着还未吃过膳食,原本打算要出宫的莫惊春被陛下留住,又回到长乐宫,方暖暖地吃过早膳。
莫惊春确实饥肠辘辘,待吃过一碗面食后,方才抚着小腹。
那细微的动作落在公冶启的眼中,却是透着幽暗。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一朵绽开的妖艳花朵,放浪又妖异。
好看。
帝王想,当真是太好看。
尤其衬得夫子异常艳丽。
那花,仿佛是世间并不存在的东西。
……甚妙。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眼底是浓郁笑意,甚至分不出是什模样,“夫子,宗正寺那头,卫壹已经替你告了假,却是无需着急。”
莫惊春:“……”
真真先斩后奏。
不过他担忧的却不是宗正寺那头,而是莫府。
他一夜未归,尤其还是在生辰这日,必定是会惹来府内人的担忧。
只是昨夜莫惊春才试探过公冶启,他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又开口,免得戳破陛下心里的嫉妒。
……确实是嫉妒。
莫惊春敛眉,他却是没有想到,即便是他答应后,陛下的心中,却是尤为不足。
仿佛……像是正始帝的贪婪无度,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莫惊春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像是想起昨夜陛下的言行,如今腰间的酸软,可是必须靠在软垫上才算合适。
他心里咬牙切齿,确实是贪!
正始帝:“夫子在想什么?”
莫惊春回过神来,“没什么……”
他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微弯,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陛下,昨夜,我很高兴。”
他轻声说道。
纵然陛下是知道的,但莫惊春觉得,他应该说出来。
正始帝便也看着莫惊春,那模样像是要将他吞进心里去。
莫惊春觉得从前的自己实在是蠢笨不堪,怎么会分辨不出那样的眼神……无声无息的渴望充斥在陛下一分一寸的注视里。
那与从前,乃是一般。
正始帝从未变过。
不管是这几乎能灼烧的热度,还是眼下这让人无力抵抗的热情,都像是一把燃烧的烈火,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莫惊春。
莫惊春有时会觉得可怕。
若是一退再退,他最终会退到哪种地方?
仿若身后,便是无尽深渊。
这几乎是无解。
正始帝仿佛没有注意到莫惊春这片刻的愣神,伸手捉住莫惊春的手腕摩挲,片刻后才说道:“昨夜说要送礼给夫子,却是只说了一半。”
莫惊春回过神来,挑眉说道:“昨夜的礼物已经足够。”
不管是那瑰丽的奇景,还是那庇护人的暗卫,这已经是足够,再多,却是让莫惊春有些承受不住。
公冶启却是摇了摇头,淡笑着说道:“那些算是什么礼物?不堪大用。”
他犹豫了一会。
莫惊春难得看到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帝王身上,像是有两种复杂痛苦的情绪在他身上冲撞,甚至隐约透着残暴戾气,让他下意识反扣住帝王的手指。
正始帝缓慢低头看着莫惊春的动作,想起他昨夜的“醉态”,还有喃喃中的话语。
——“我只喜你一个,还是不够吗?”
正始帝垂眸,自然是不够。
帝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然后将其压在了莫惊春的手上。
那很重。
这是莫惊春的第一个反应。
相较于之前塞给莫惊春的暗卫令牌,这一面黑铁所制的令牌却是异常沉重,几乎要将莫惊春的手掌压得抬不起来。
那沾染了帝王体温的黑铁令牌看不分明,莫惊春下意识将其翻转来看。
——“见令如见吾”。
这是令牌上雕刻的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异常张狂。
莫惊春微愣,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开朝太祖的字迹,而这令牌,却也是开朝太祖的铁牌。他的心里有一个古怪的猜想,将这铁牌再度翻转来看,果然在其后面看到更为古色古香的两个大字。
——“特赦”!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将这令牌反扣在桌上。
“陛下,这铁牌,臣不可接受。”
在将这东西赠予莫惊春之前,公冶启分明还是犹豫,可是在东西给出去后,他却又是最稀松平常的人。
正始帝淡淡说道:“夫子以为寡人方才的犹豫,是因为觉得夫子不配?或者觉得这东西太过贵重,方才不肯给夫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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