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他缓缓抽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慢慢流进肺腑。
不知莫迟的烟丝由哪位高明郎中所配,杜昙昼不过吸了一口,就觉得浑身经络通畅,后背的旧伤不再隐隐作痛,连酸疼的膝盖都好了许多。
他学着莫迟的样子,吐出一个烟圈,道:“所以你一直留着那枚戒指,没有扔掉。”
莫迟轻轻“嗯”了一声,“没想到今日竟惹出这样多的祸事,实在是……始料未及……”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皮也半张半闭,像是要睡着了。
杜昙昼侧过身,手撑在脑后,凝视着他的脸,须臾后,轻声道:“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莫迟的神思还没有恍惚到听不清他的话,他蓦地睁开眼,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杜昙昼突然坐起来,脱掉了外衣,随手扔到床边矮几上,借着抬手摘下发髻,取下了官帽。
他一头乌黑的长发顷刻间飘散下来,垂在他胸前身后,如同绸缎加身,在盈盈烛火下泛出莹润的微光。
莫迟腾地直起身,查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瞪大眼睛着急问道:“你要干吗?!”
“睡觉啊,这么晚了我还不能睡觉吗?”
莫迟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睡觉就回你的房间睡啊!你的卧房离这里不就只有几步之遥吗?”
杜昙昼在枕上寻了个舒服姿势躺好,闭上眼睛,说:“我膝盖疼,一步路也走不动了,就在这凑合睡吧。大家都是男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莫迟从他身上翻过去:“你不走我走,我去你房里睡,这张床就留给你了。”
“哎!”
莫迟急着下床,翻身时手臂一个没撑稳,直接往床上摔去。
眼看就要后背落地撞到伤口,杜昙昼猛地把他一拽,将他牢牢接在怀中,直接抱了个满怀。
莫迟摔蒙了,躺在他胸前半天没反应过来。
杜昙昼轻轻一笑,“我知道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可你也不至于投怀送抱吧。”
他笑起来,胸腔的震动传到莫迟身上,莫迟只觉面上一热,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被杜昙昼按在身侧。
“好了,别闹了。”杜昙昼的声音隐约露出浓浓的倦意,“快睡觉吧,谁家的孩子大半夜还这么闹腾啊。”
他抬手挥灭烛火,回身躺在榻上,用力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绵长的呼吸声,好像已经睡熟了。
莫迟呆坐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他完成了一整套的动作。
灯烛熄灭后,月光透过窗纱渗进来,迷离月色下,杜昙昼散在枕间的发丝倾泻而下,就像一湾夜色中的泉水。
莫迟的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杜昙昼的头发。
刚才不小心摔进他怀里时,莫迟无意间摸到了他的乌发,那种光滑柔软的触感,此刻还残存在他掌中。
听着杜昙昼沉稳的呼吸,莫迟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撩起一缕杜昙昼的发丝,放在手心轻轻摩挲了几下。
丝滑,盈润,细腻,带着清幽的兰花香气,不像是在摸头发,倒像是在轻抚一片兰花花瓣。
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疤痕与硬茧,莫迟陡然一松手,放开了杜昙昼的发丝。
这黑亮似绸的头发,还是不要落在他掌中了。
莫迟默默抬起手,捋了一把自己的发尾——凌乱、干涩,跟着他这个颠沛流离的主人,受了不少苦。
莫迟缓缓扶着软塌躺下,合眼前,特意看了眼杜昙昼的脸。
陷入沉睡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杜昙昼当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听到耳边许久没有传来动静,杜昙昼慢慢睁开眼睛。
莫迟摸他的头发的时候,他用尽了毕生力气,才没有在这个眼睛比鹰还尖的夜不收面前露馅。
凝神望着莫迟秀丽洁白的面庞,杜昙昼的眼前又浮现了刚才为他换药见到的画面。
莫迟的后背遍布伤疤,那些新旧交替的创伤与鞭痕,让他这个上过战场的人都看得心惊肉跳。
早些时候,他在宫里对皇帝说,莫迟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大承男人。
到此刻,杜昙昼也觉得自己没有说错。
莫迟看上去就和普通人家长大的年轻男子没有区别,他应该衣食无忧地从孩童变成一个大人,过着平庸但安稳的一生,而不是像现在……
孩童。
杜昙昼回忆起赵青池为莫摇辰请赏时写的奏报,上面说莫迟不过二十岁,却已经当了八年的夜不收了。
那也就是说,他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就在焉弥大军的眼皮子底下,为毓州守军刺探情报了。
是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也能如此英勇?
杜昙昼想起莫迟提及曾遂时说的话,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只能是仇恨。
唯有恨意,才能让一个小男孩毅然决然,踏上布满尖刀烈火的险途。
睡梦中,莫迟突然紧紧皱起眉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十指紧紧攥在一起,不知在梦中经受着怎样的痛苦。
杜昙昼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直接摸上了他的后脑,在他脑后不轻不重地摸了几下。
莫迟的表情似乎有所缓和,杜昙昼没哄过人,他是独子,连照顾幼妹幼弟的经验都没有,却仿佛无师自通般,学着记忆里母亲曾经用过的方法,把莫迟搂在怀中,像哄睡幼童一样,在他后腰轻轻拍打。
莫迟紧皱的眉目一点一点舒展开,十指也慢慢放松,身体不再蜷缩成团,额头抵着他胸口,逐渐恢复了平稳的喘息。
杜昙昼闭上眼睛,暖意阵阵袭来,他也渐渐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莫迟从漫长的酣睡中醒来,他觉得自己很多年都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直到杜昙昼的脸在他面前以极近的距离出现,他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为什么能睡得那么熟。
——他贴在杜侍郎胸口睡得香得不得了,那片衣服上残存着可疑的痕迹,非常有可能是他留下的口水。
莫迟霍地坐起来,又被伤口疼得抽了口冷气:“嘶——”
杜昙昼被他吵醒,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向他打招呼道:“你醒了?”
“你、我……我这是——?!”
杜昙昼浑然不察,疑惑地问:“怎么了?睡都睡了,你不会现在才反应过来吧?”
“不是……不是!”莫迟连连摆手,毫无说服力地找补道:“我这是睡太熟了!你、谁叫你昨晚不回房间睡!”
莫迟翻过他,跳到床下,慌慌张张地披上衣服,准备来个翻脸不认人。
手忙脚乱地套好外衣,却见杜昙昼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躺在床上。
莫迟忙忙乱乱地系着腰带,问他:“你怎么还不起来?”
杜昙昼的声音充满了忍耐与勉强:“……我半边身子都被压麻了,你也不来帮帮我。”
莫迟赶紧上前,将他一把扶起来。
毫无知觉的半边身体突然换了姿势,麻疼感迅速遍布全身,愈演愈烈。
杜昙昼紧抓着床边,麻得龇牙咧嘴。
罪魁祸首莫迟一脸无辜地站在一边,嘀咕道:“……麻了就把我推醒啊,何必忍耐这么久呢……”
早饭过后,杜府书房内。
杜昙昼把之前在临台做的验证告诉了莫迟,“唐达二人驾出兵部的马车是辆空车,再结合我在坛山脚下发现的那半块鞋底,武库失窃案极有可能是兵部自导自演。”
“还有西常马场,那二十三匹马也是埋伏在赵府的眼线偷偷运走的,赵慎可能完全不知情。”
“你当初在赵府见到的那个家丁,就是偷偷把家信送出去的那位,他可能就是眼线之一。你能不能把他的样子画下来,我今日打算去赵府将他提至临台审问。”
杜琢已经在旁备好了纸笔,正在为他磨墨。
莫迟却说:“我不会用毛笔画,你这里有芦管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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