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运盐船究竟出自何处,吴掌柜没胆子细想,只战战兢兢地看向周潋,指望这位少爷能给个准话。
他等着,站得腿脚发软,周潋却并未如他所愿那般开口。
早在听清那麻袋中所装之物时,周潋就仿佛置身惊涛骇浪一般,脑中尽是嗡鸣之音,一颗心沉沉地直坠下去。
贩运私盐。
他根本没料想到靖王会这样大胆,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此刻周潋更不敢去猜测,这笔私盐生意,周牍到底有无参与其中。
贡缎尤能说是周家自己的生意,熟门熟路,即便靖王在里头做了手脚,也瞒不过熟稔之人的眼睛。
退一万步,若是来日出了纰漏,周家在朝中好歹有一二相熟之人,素日里吃过这里头的油水,此时也能帮着说项一二。
可贩运私盐呢?
盐铁税款是国库最大头的进项,官员俸禄,边地粮草,无一不指着此项。
在这般关乎国本之事上动手脚,如此严峻程度,又哪里是区区贡缎可比的?
儋州并无盐矿,产盐之地只在一水之隔的云州。而听吴掌柜口中之语,运盐船所到之处则是扬州。
如此看来,靖王分明就是借着周家之力,将整个江南之域都变成了自己屯兵储粮的私库。
狼子野心,不外如是。
这般毫不掩饰地大张旗鼓,他当真不怕有心之人察觉,捅去天听之处吗?
还是说……他有万全的后招,能确保此处之事不被外人所误?
周潋只觉身上一阵凉过一阵,额上薄薄起了一层冷汗,脸色青白,一时间好似置身冰窟一般。
无论靖王的后手是谁,如何保险,那都只针对他一人而言。
似周牍这般小喽啰的死活,断不会在他考虑之内。
无论如何,此事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否则来日广厦将倾,周家叶家,只怕无一人能得保全。
周潋闭了闭眼,狠狠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从一团乱麻之中理出线索。
当务之急,是先寻到周牍,打探此次运盐之事他到底是否参与其中,如此才好安排下一步棋。
若他还算清醒,并未涉足,堪称万幸。
若果真……
周潋想及此处,忽然意识到——自上次禁足过后,周牍已经许久不曾同他提起过靖王一事了。
这并不象是后者的作风。
毕竟他先前还以叶家为把柄要挟自己,断不可能这般轻易就转了性。
难不成是前次两回,他拒了靖王宴请,惹得周牍失了面子,这才熄了这份心思?
第42章 旧日私
朱雀街位于儋州城西,粉墙黛瓦,巷弄幽深,少有人声。
长街深处只有一方宅院坐落,经年空置,只有三两仆从洒扫守院,主人家从未露过面。
只最近,门前车马来往,才算渐渐热闹起来。
青骢车绕过朱漆正门,堪堪停在台阶左侧,周牍从车里伸手撩了帘子,朝着守门之人略点了点头。
他近来常常来往此处,算是熟脸。早有守门的小厮迎上来,扶着人下了车辕,将车夫并马一道安置去旁处,恭恭敬敬地领着周牍进了院子。
院中山石参错,花木扶疏,虽是临时所居的别院,也处处精雕细琢,分毫不见敷衍。
正厅里,靖王正在窗前倚着,着了件家常锦衫,手中捏着小银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建案上搁着的一盆腊梅树景。
定窑青瓷为底,荷下浮土作掩,虬然枝干上缀了浅黄的骨朵,暗香浮盈满室。
旁人单看如此景象,只怕要当这屋中人是富贵人家闲散的公子哥儿,哪里能瞧出半分谋逆的影子来。
给周牍领路的小厮并未进厅,只在外头门廊里候着。案前靖王侧身而立,头并未抬起,也不知是否听见这一处的动静。
周牍一时并不敢妄动,只战战兢兢地守在门旁,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他同靖王交际几回,早已知晓此人脾性古怪难测,绝非表面所见那般温文有礼。
靖王曾在府里头立下过规矩,侍花习字之时,旁人断不可打搅。也就是周牍在这府里头特殊,才能多跨了个门槛,在屋里头候着。换做旁的下人,只怕早已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这般站着不只有多久,周牍两股战战,几欲撑不住时,靖王才施施然地搁了剪子,状似无意般地抬起头,眼神落在了前者身上。
“周翁来了,”靖王目光转了两转,面上带了淡淡的笑,“底下人糊涂,怎么也不晓得通报一声?倒累得周翁这般空等。”
“王爷言重了,”周牍勉力挪了两步,趁机活动一番发麻的双脚,忙道,“是小的不好打搅王爷雅兴,这才在门旁略候片刻。”
“什么雅兴不雅兴,不过是个玩意儿,”靖王说着,随意朝他招了招手道,“说到此处,周翁不妨来品评品评,瞧一瞧本王这株梅花,修得如何啊?”
周牍听罢,忙往前几步,立去靖王身侧,朝那株梅花端详了几眼,陪着笑道,“王爷当真折煞小人了。”
“周牍乃粗鄙之人,素来只识得那些金银俗物,哪里能知晓此等风雅之事。”
“此刻瞧着这花儿也只觉好,瞧着好,闻着更好。若真要再对王爷的手艺评头论足一番,实在是唐突,周牍万万没有这个胆子的。”
“那倒是可惜了,”靖王慢悠悠道,“周翁自谦过甚,小王在这儋州城里头,一时倒也寻不出个能谈论风雅之人。”
“真要论起,先前令郎瞧着倒是不错,诗书文墨都还通些,若他在此处,或许还能同本王谈上几句。”
周牍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不得不赔笑道,“能得王爷几句夸赞,这小子实在生受不起。”
“可惜犬子无状,偏生没有这样好的福气。眼皮浅,不通人事,一股子读书人的酸腐之气。”
“王爷大人有大量,肯不同他计较,如此胸襟,实在叫小的愧颜。”
“罢了,”靖王摆摆手道,“本王从来不爱行那等强人所难之事。”
“各人有各自的缘法,强扭的瓜不甜,他既不愿,周翁也总不好将人捆了手脚送来。否则不是结缘,反倒成了结怨了。”
“是是,”周牍喏喏点头,只跟着应承,”王爷大度容人,真叫旁人自叹弗如。”
又殷勤道,“小的听闻王爷早年常随太后娘娘礼佛清心,这几句实有佛意,小的蒙受,也自觉顿悟良多呢。”
靖王同他视线对上,轻飘飘地一瞥,半笑不笑道,“周翁既然开了口,那本王少不得就要再多嘴两句。”
“本王素来爱花,更惜人才。这人啊,便如眼前这盆腊梅一般。”
“野生野长,瞧着有趣,却终究无状,非得细细修剪了,才算成器,堪为己所用。”
“这修剪,也讲究个时辰分寸。必得趁着枝条幼嫩之时修剪,才能省时省力,遂心如愿。”
“都则等它大了,枝叶繁密,筋骨刚硬,修剪时费力不提,不留神还要被断了的茬口刺上一下,反倒伤了自己,实在不划算。”
他说着,拈起小银剪子,在枝桠上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可惜啊,周翁那盆腊梅,到底是给耽误了。”
“不过,”靖王嘴角轻提,话风陡转道,“周府盆景繁盛,原也不差这一盆两盆。”
“与其放任它枝叶渐盛,来日生患,倒不如从根处一剪子铰断干净。”
“一株毁了,再换一株便是。总归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周翁觉得呢?”
周牍被这话里头的深意惊了一瞬,面色惨白,陡然脱口道,“王爷!此事不可!”
“他到底……到底同我有十余年父子情分,怎能下此狠手!”
靖王不为所动,慢悠悠地将剪子搁去一旁,侧过身来打量周牍神色,停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开口道,“周翁这是怎么了?”
“什么父子情分,本王倒是听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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