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又朝周潋笑,眉眼微微弯起来,含一点朦胧的笑影儿,“少爷说呢?”
周潋:“……”
天地良心,他这回可真没存什么坏心思。
即便……他的确是想瞧一瞧这人喝醉的模样,可也不至于使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少爷不承认么?”
谢执托着腮,眼睫落下,又掀起,在眼底遮了层细碎的影,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弧度,热气熏蒸,不知何时染了一抹杏子红。
“那就是,少爷成心,要同谢执使一个杯盏。”
林沉被杯中酒液呛了一口,捂着胸膛闷咳,被阿拂在背上趁机狠拍了几记,才略缓过来。
他瞧着身旁对话的二人,一脸古怪,忍不住低声问阿拂,“公子如今喝醉后,换了副样子了?”
“哪儿这样快?”阿拂白他一眼,“酒总要停一会儿才泛上来。”
“那这???”
“公子同周少爷向来这般讲话,”阿拂一副“真没见过世面”的神色,念在同僚的份上,勉强安慰他两句,“待你听多,便会习惯了。”
“两个由头总要占一个,”谢执微微歪着头,木芙蓉似的手指支在下巴处,很轻地在颊侧点了点,“少爷自己选,还是谢执来替少爷选?”
周潋叹出口气,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一定要这两个?”
“换个旁的成不成?”
“换成什么?”谢执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沉吟一瞬,倏尔一笑。
“那少爷再想一个,我听一听,才好知道成不成。”
“不能是我方才不当心的缘故?”
“不能。”
谢执摇摇头,眉尖很轻地挑了下,颊上不知何时淡淡浮了层胭脂绯色。
“烽火戏诸侯也只得两三回的,少爷不当心的回数也太多了些。”
“实在叫人信不起来。”
“难道不是阿执从不肯信人的缘故?”
周潋瞧着这人一副骄矜神色,颇想同从前似的,伸指在他颊上捏一捏,奈何当着阿拂同林沉的面,只得作罢。
“说了那么些真话,也不见你信过一两分。”
谢执细白的手指搭在茶盏边缘,指节微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了点,“少爷是生意人,”
“生意人说的话,哪有能作数的?”
他说着话,拿微亮的眼睛去看人,语调轻而软,吐字也较平日慢了些许。
阿拂去了后厨煮醒酒汤,林沉随着在一旁去给她打下手,堂中一时只剩了周潋同谢执二人。
周潋隐约觉着眼前人似乎同先前有所不同,可又说不出具体情状来。
林沉拿来待客的自然不会是烈酒。梅子酒味虽醇,到底带了甜口,少顷也醉不得人。况且,说是半盏,那里头堪堪的也只有一杯底而已。
总不至于这便醉了?
“少爷在想什么?”
谢执见他出神,拿小臂支在桌上,伶仃的下巴微微抬起,歪着头问他。
灯烛暖黄的光落在侧脸上,肤色腻白,连颊上半透明的绒毛都隐约可见。
听闻民间嫁娶之时,新妇子都要由专司的喜娘伺候绞脸,拿细绳一点点勒去面上细小的绒毛,以便上妆。
只是不知疼不疼?
眼前人最是娇气,一点点委屈都受不住,这样的苦头,原也不舍得叫他多吃。
想到此处,周潋倏地一怔,顿了片刻,自觉荒唐,不自禁地笑着,摇了摇头。
谢执如何比新妇子?
自己当真是魔怔了,怎么竟能想到此处去。
若真叫这人窥见自己方才所想,依着他的性子,怕是真要三五日都再不肯理人了。
周潋出着神,一时便忘了答先前谢执的话。
后者难得的好脾气,一双眼睁得朦朦胧胧,在灯下眨一眨,亮晶晶地盯着人看,指节抵在下巴上,将先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语调虽慢,好在吐字还算清晰。
“嗯?”周潋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笑着轻声答道,“没什么。”
“只是想,我既托生成了生意人,一时总不好改的。”
“那要如何,才能叫阿执多信我些?”
谢执微微蹙起眉,神态倒像是真在替他一道想,且想着,自己也颇觉得为难起来,停了一会儿,泄气般地摇了摇头。
“生意人总是不能信的,”他道,“若信了少爷,来日被少爷卖去了旁处,京城回不得,又留不了儋州,可就太晚啦。”
他似乎当真把周潋认作了坏人,说到最后一句,眉头皱起来,薄而红的唇微微撮起,活像是幼童朝着亲近之人撒娇的情态。
周潋:“……”
他直到此刻,方才敢确信,眼前人当真是喝醉了。
而且醉得不轻。
怪不得阿拂先前对着酒坛子如临大敌一般。
照着这人一杯底的酒量,从前只醉过三四五六回,想来已是阿拂费过心的结果了。
这人先前怎么好意思开口说自己酒量尚可的?
他盯着对方布了红晕的双颊,心中觉得好笑,又实在万分可爱。
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也这般好面子吗?
眼见着面前人又不讲话了,谢执心中万分不乐意,伸出手去拽住周潋的袖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第一下没太拽动,紧跟着又扯了扯。
周潋今日穿得长衫,袖口收得紧,被他猝不及防这么一拽,上半身骤然失了平衡,还未来得及开口,就控制不住地朝着谢执的方向栽了过去。
第80章 海棠色
电光火石之际,周潋猛地伸出手臂,按在一旁的桌面上,手腕使力,险险地消了去势,好悬停在了谢执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一寸,更要命的是,周潋仓促之际未来得及看清,谢执又醉得糊里糊涂不晓得躲,他撑在桌面上那只手好巧不巧,正正覆在了谢执手背上。
掌心所触之处一片温软,那张朝思暮想的好看面孔近在咫尺,周潋几乎连呼吸都微微停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关节锈蚀成一团,好似一下都再动不了。
桌上的羊肉锅子依旧在锲而不舍沸腾着,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一路灼进了周潋胸膛中,把一颗心搅得一塌糊涂,半点清明都不剩。
过了不知多久,面前那双水墨画就的眼很轻地眨了眨,周潋眼睁睁地瞧着,它一点点泛起氤氲的水汽,眼尾处沁出极可怜的红。
这人又被他惹哭了。
“疼,”谢执扁了扁嘴,眼中那一点水色颤颤的,好似落在了周潋心尖上。
周潋手忙脚乱地直起身子,手抬起,落在那人肩上,松松地握着,将人上下打量一圈。
“怎么了?”
“哪里疼?”
“是胃不舒服么?”
天寒,他们一路从周府来,不经意怕是吃了冷风进去,方才那半盏酒也是冷的,两下一冲,胃里想来不会好受。
谢执眼圈红着,摇了摇头,任由他握着肩,也不挣脱,只将先前搭在桌上,被周潋盖住的那只手抬起来,直直地递去周潋眼前。
“手疼,”小巧的鼻尖很轻地耸了耸,他的声音闷闷的,透着委屈,万分娇气地抱怨,“你好重。”
“抱,抱歉。”周潋哑了嗓子,握在他肩上的手忙松开,稍稍朝后退了一点,转而握上了他的手腕。
“我看一看。”
掌中的手腕纤细,盈盈一握,方才被按着的手背处已经红了大片,叫旁边白皙的肌肤一衬,分外扎眼,瞧起来简直有些可怜。
“都红了!”
那人乖乖举着手腕叫他瞧,唇抿一抿,数落周潋的恶行。
“是我的不是,”周潋老实认错,握着谢执手腕的力道跟着不自觉放轻,“还疼吗?”
“我去叫阿拂找些药来,替你涂上,好不好?”
醉了的人最听不清话,谢执只听见一个“药”字,眉心蹙成一团,挣着,便要往后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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