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那个周潋,就真的有千般万般好?
他被那个叫周潋的人压了那么些年,压成泥泞中的一道暗影,连自己的名姓都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
他实在太想看看了!
看看他那位好大哥从上头跌下来,跌进泥泞里,到了一无所有那一日,可还会像如今这般光风霁月,这般君子风骨。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响声逐渐变得低微。周澄靠在车壁上,微微阖上眼,眼前慢慢浮现的,却是当时,从周潋车中探出来的那一张脸。
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也能隐约瞧出,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孔。
周潋对那人很是在意,言谈之间,自己有意试探,也能察觉出周潋的不悦来。
自己这位大哥并未娶亲,可自己口称“夫人”,却也不见周潋反驳。
这人会是谁呢?
周澄思索片刻,倏忽想起,府中下人曾悄悄递出来的消息。
当时那人曾隐约提及一句,自己这位大哥先前同父亲争吵,并非全是为了大生意之故,似乎还为着府中一位歌姬。
那位歌姬由他人送进周府,名义上是周牍寿宴的贺礼。可送进来还未多久,便被自己这位大哥染了指,为了维护她还几度同周牍起了冲突,才引来父子失和。
为区区一名女子痴迷到如此地步,这便是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吗?
周澄想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
徒有虚名而已。
周家这种大院子,内里就算烂透了,也要死死捂住,断不许漏出去半点,好叫人拿住把柄取笑的。
只是瞧着方才车上周潋的情态,似是真心爱护那名歌姬,不似作假。
观车行驶方向,大约是二人在外头逛了一日,趁着夜色才赶回府去。
这般不顾旁人地行事,府中闲言碎语不必提,自己那位向来道貌岸然的父亲,难道也肯坐视不管?
还是说……
他睁开眼,手指在车壁上虚画一道,想着的却是那一张极好看的脸。
周潋为了那人,在周牍面前放弃了什么?
一个歌姬,又值当什么?
他当自己是谁,温庭筠还是柳永?
怕不是富贵乡里呆久了,只晓得这些儿女情长,那点心志早就磨了个干净。
自己一直以来的对手,居然是这样没用的人吗?
周澄垂下眼,突然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
自己如今借着靖王之力,涉足周家生意,一步步地攥进了自己手里。周牍在靖王那边也松了口,直言定会晓喻族老,给他们母子一个名分,将他母亲风风光光地迎进门去。
他从前可望而不可得之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只觉得兴味索然。
这不是从周潋手中夺来的。
相反,这些都是周潋不要的,丢出来的,才落进他手里。
周潋不愿同靖王合作,哪怕对方威逼利诱,也只作不见;周潋不稀罕周家子的名头,同周牍吵一架,便能往扬州一去三月,半点不怕周家落于他人之手。
他要叫旁人觉得他从不输于周潋,要彻底地将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踹入泥泞之中,那这么一点怎么会够。
要抓住这人最爱的,最珍视的,最无法放手的宝贝,这样才有趣,才能一击致命。
看来是该查一查今日马车上那名女子的身份了。
昏暗的车厢里,周澄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无声的笑来。
他见过毒蛇捕捉猎物,耐心地在一旁候上几个时辰,只拣最后一刻攻击。
打败一个人需要时间,不过很巧,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地将周潋摧毁干净。
***
马车里,周潋靠在谢执旁边,怔怔地出着神,冷不防间,掌缘被碰了下,是谢执将蜜饯盒子推到了他手边。
“没有啦。”谢执见他将视线转过来,拿手指点了点空空如也的盒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这样快?”周潋微讶,随手将空盒子收进了柜中。
谢执等着他再拿出一盒,在旁边等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作,歪了歪头,催促般地在他手背上又戳了戳。
“没了,”周潋笑着,捉住他的手指,“再戳也变不出来。”
“只有这么一盒。”
谢执睁大了眼,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在耳中消化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扁了扁嘴,便要将手指收回去。
周潋掌中微微用力,不许他逃,笑着逗他,“蜜饯没了就不许人再碰,”
“怎么喝醉了,也这般没良心?”
他说着,伸手指在这人额上很轻地点了一下,“看来没良心是天生的,”
“怎样都改不了。”
谢执挣不开,又被他戳了额头,抿一抿唇,心中老大不情愿,偏过头去,盯着车窗外头瞧,再不肯看他。
车轮辘辘声渐渐止歇,初一在车帘外轻咳一声,低声道,“少爷,到了。”
“阿执不下车吗?”
背对着他的人肩膀微动了动,并不答话,也不肯回头。
“真的不下?”周潋逗他,“那我走了?”
依旧没有回头。
帘子掀起的轻响,踩在车辕上的轻微吱呀声依次在身后响起,又归于平静。
谢执停了一会儿,忍不住竖起耳朵。
四周除了帘外簌簌的风声,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
他有些慌神,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转过身,车厢中空空如也,再没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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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当真丢下他,独自下了车。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太相信一般,四下看了又看,待确认周潋真的走了后,神情一时间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车厢昏暗,风从车帘缝隙里透进来,直往人面上扑。
谢执觉得冷,不自觉地拢了拢肩膀,眼瞳叫那一点凉意扑得泛酸,渐渐沁起了红。
在车中坐久了,小腿有些酸麻,他咬着唇,拿手撑在车壁上,弯着腰一点点站起来,盈盈水意微闪了闪,在车垫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圆。
他探出手,去掀眼前的车帘。手指甫一碰上,“唰”一声轻响,帘子自外头被人撩开了。
眼前骤然一阵光亮,谢执懵懂地抬起头,正撞进车厢外,周潋一双含笑的眼中。
那人撑着车帘,半张着手臂,朝他笑,像是夏日里吹来的温柔的风。
“骗你的,”他说,“怎么会丢下你?”
第81章 美人瓷
车厢里安静极了。
细雪铺了满地,月色下,光亮盈盈,映在谢执眼底。
水墨似的眉眼里也仿佛落了雪。
他站在原地,缓慢眨了眨眼,视线落在车辕旁的那人身上。
从鬓边沾着的细雪,到骨节分明的手指。
最后停在了那双朝他张开的双臂上。
他看了许久,像在观察,像在等待,像是守在檐头的猫咪,抱着警觉和试探,睁圆一双眼,在心里衡量眼前人的可信与否。
周潋莫名回想起自己头一回在园子里遇见猫的时候。
盛了肉糜的食碟被指尖推着,一点点往猫面前递。橘黄色的毛球弓起背,缩成很小的一团,动作稍大一点,就受惊地躲去一旁。
秋日里天气和暖,暄风和日头叫人身上泛起了懒,他守在假山石旁,用了一个午后的时间周旋,最后终于哄得猫凑近,心甘情愿地跳进了怀里。
猫是很娇气的生灵。
谨慎多疑,骄矜又偏爱耍性子。
不过没关系。
周潋从来都有很充足的耐心。
抬起的手臂稳稳地停在半空,他迎着谢执的目光,眉眼微微弯起来,浮着明净温柔的,叫人全然信赖的笑意。
片刻之后,猫咪跳出车厢,扑进了他怀里。
大红的猩猩毡斗篷将二人一并罩住,细白的木芙蓉似的手环上了项间,温热的气息交融,铺天盖地的红色中,谢执将头埋在了周潋的颈侧。
“少爷,”声音响在耳畔,喑哑不清,“不许骗人。”
儋州城从未落过这样大的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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