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药,”他紧紧抿着唇角,一时连手上的疼都顾不得了,鸦翅般茸密的长睫微微颤着,用一双含着水汽的眼看人,带了点恳求似的。
“不吃药,好不好?”
“药是苦的。”他蹙着眉,周潋不松手,他就躲不掉,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原地。
这人最怕苦,每次喝药都像要了命。周潋记得,从前在寒汀阁时,他看着他,一碗药总能磨蹭一个时辰,末了捏着鼻子灌下去,还要饶上半碟子蜜饯,才肯罢休。
没想到人都醉成这样了,怕苦的性子倒还没怎么变。
“不吃,”周潋哄他,“不用吃。”
“只是拿来,替你涂在手背上。”
他温声道,“涂了就不疼了。”
谢执从小到大,大约没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着的——周潋无可奈何地想——这人只要哭一哭,皱一皱眉,就能让人心疼得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眼前。
喝醉的人讲不清道理,谢执认定了药苦,无论如何都不许周潋去拿,缩着肩膀,拿另一只手拽着周潋袖子,眼巴巴地讲,“吹一吹。”
“吹吹就不疼了。”
他给周潋做示范,自己先低下头,形状好看的唇微微嘬起,朝着泛红的手背呼了一口气。
“像这样。”他抬起头,亮晶晶的一双眼看向周潋,盈盈生亮,像是懵懂的幼猫一般。
周潋有些怔怔地,看进那双眼睛里。
像是蓄在峰顶的湖泊,澄澈宁静,映出世间百态。
“快呀。”谢执朝他抬了抬手腕,仿佛催促一般。
周潋胸膛中的一颗心几乎要蹦跳出来,冲到喉咙口。对面人还在认真地盯着他瞧,他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滑动一下,终于还是低下头去,照着谢执先前那样,动作很轻地吹了一下。
掌中的手腕倏地往后缩了缩,那人垂着眼,眼睫垂落下去,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连带着眼底的神色一并遮掩进去。
“痒,”他小声说,移过另一只手,一根根很小心地掰开了周潋的手指,“不要你动了。”
“……好,”周潋哑着嗓子,顺势松开了手,“那你自己来。”
“小心些。”
颊上烫的好似火一般,他今夜大约也喝醉了。
谢执坐在凳子上,微微侧过身,拿一只手在另一只掌心托着,就着灯烛明光,很认真地吹气,停一会儿,嘴里轻轻地对着手背念叨,“不疼,不疼……”
周潋好像明白为什么阿拂他们担心谢执喝醉了。
旁人醉后百态,耍酒疯的比比皆是,这人却是更听话起来,乖得叫人心都要软了。
他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很轻地在谢执颊边捏了下,低声道,“真该叫你自己也瞧一瞧,醉酒后是什么样。”
“你若见了,怕是今后都再不敢碰酒了。”
那人抬起头,颊边晕红,一双眼朦朦胧胧地,藏了水影儿,也不恼他的动作,只管笑,眉眼弯起来,像灯影画中的精怪一样好看。
周潋看在眼中,呼吸微微一滞,静了一瞬,又强自令自己偏过头去。
阿拂去煮解酒汤,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些。
他胡乱地扫了一眼桌上,见着还有半壶酽茶,拣了只杯盏涮干净,往里头斟了半杯,递去谢执手边,在指尖上轻碰了碰。
“将这个喝了。”
谢执歪了歪头去瞧,周潋怕他不肯,哄道,“是甜的,不是药。”
喝醉了的人将信将疑,捧着杯子,微微低下头,拿鼻尖去嗅,也没发觉什么不对劲,盯着瞧了半晌,杯口都不剩什么热气。
周潋原打算拿过来替他再换一盏,就见这人举起了手,对着自己口鼻处直扣下去。
周潋:“!!!”
他瞪大了眼,劈手去夺,可惜仍迟了一步,眼见着谢执手一抖,将半盏茶水泼在了前襟上。
周潋只恐这人再打了杯盏,忙接过来,搁去一旁桌上,又急着问,“可烫着了吗?”
“疼不疼?”
谢执眨了眨眼,很乖地摇摇头,指腹落在前襟衣料上,湿漉漉的,不自觉蹙起了眉。
“湿了。”他对着周潋告状。
“不舒服。”
周潋:“……”
他觉得这人真不能在这儿待了,再留在这儿不定要生出什么新的变故来,还是送回去塞进被子里老老实实睡一觉为妙。
阿拂炖好了解酒汤,端着,甫一从厨房出来,正撞见谢执垂着头,手在衣襟上揪着,一脸不安。
而他面前,周潋正朝前倾着身,不知在作什么,一只手赫然落在了前者胸前。
阿拂:“!!!”
她当即撂了手中的解酒汤碗,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谢执从周潋手中救了下来,扯到自己身后护住。
“周少爷!”她厉声道,“请你自重!”
周潋:“……”
他看了一眼从阿拂身后懵懵懂懂探出头来的谢执,叹了口气,将手中拿着的帕子朝阿拂晃了晃。
“他适才打翻了杯子。”
“我替他擦一擦,省得天寒,着了凉。”
阿拂:“……”
她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对着灯烛的亮光细瞧自家公子,果真,发现衣襟处水渍淋漓,的确像是不留神染上去的。
“……抱歉,”她再扭头对着周潋时,面上免不了带了几分尴尬,“适才多有,阿拂给您赔罪了。”
“无妨,”周潋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你也是替你家公子着想。”
说着,又抬手指了指那碗打翻在地的解酒汤,提醒她道,“你方才丢的急,别烫着了才好。”
适才情急之下,阿拂尚且不觉,此时听了周潋的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素来为了走路轻便,并未穿过雪靴,反而一直着软底缎鞋。那一碗热汤泼下去,刚好落在左脚足面上,经了提醒,便显得愈发疼起来。
她忙坐去一旁凳子上,除了鞋袜,再看时,足面果不其然被烫红了大片,热辣辣的,眼瞧着便要起了泡。
闻讯出来的林沉忙去屋外挖了雪,搁在盆里,替她拿冰敷着。
谢执在一旁瞧着几人忙碌,好奇地睁大眼去瞧,几回忍不住要上前去,又被一旁的周潋圈着肩膀带了回来。
“阿拂在治伤,不能捣乱。”他说着,又抬起手,横着虚虚地遮在人眼前。
谢执陡然被蒙了眼,不大开心地晃了晃头,要偏着躲过去,又被周潋按了回来。
“非礼勿视。”
他温声笑着,在人耳边低低道了一句。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白玉似的耳垂突兀地红了一小片。
谢执瑟缩了一下,肩膀微微颤了颤,低哼一声,声音很轻的一缕,柔软地钻进周潋耳中。
所幸一旁的二人正忙着,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阿拂伤在脚背上,行动不便,林沉替她冷敷片刻,取来烫伤膏涂了,不好包扎,只得先晾着。
这样子,是铁定不能回府了。
偏偏谢执方才打翻了茶盏,他此番出门着得女子衣裙,此处又无衣裳可供替换。
若换成男装,林沉倒有几件。
只不过……
周潋道,“阿拂姑娘留在此处养伤,我带谢执回府便是。”
这人素来爱洁,即便此刻喝醉了,叫他穿旁人穿过的衣裳,只怕也是不乐意的。
周少爷万分有道理地说服了自己,同时理所当然地略过喝醉的某人曾不止一回地穿走他的衣裳这回事。
林沉一只手扶在阿拂肩上,眼睛微微眯起,将周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此处炭火熏烤,过不多时,衣裳也该干了。”
“公子醉了酒,行动不便,在此处歇息,还有阿拂同我照看,还是不劳烦周少爷了。”
周潋不动声色地将谢执往身后藏了藏,镇静道,“我父亲为人疑心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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