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疏风缓,落红委地,前些日子还开得极艳的花枝早已谢了,叶仍是稠的,浓淡绿梢里,几乎瞧不见半点红了。
他在架下立了片刻,惘惘然,心中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临走时,倒像是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意头。
指腹触在香炉底部,温润的玉质上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
他将香炉调转过来,身子微微侧着,就着光细看。
曲笔似藤,点若峰石,是一个“晏”字。
第6章 水榭阁
一天天耗着,眨眼就到了寿筵那一日。
依着先头的例子,周潋身为周家长子,是要呆在前厅里头,在周牍身旁照应着,招呼那些亲朋宾客迎来送往,好收吉祥话的。
待客的衣裳是早先就备好的,周管家特意嘱咐了人早早送来。雪青色云缎外衫,另用银线在袖口同衣摆处绣了暗纹。
周潋本就生得端仪,这样的颜色上身,陪在周牍身侧,愈发衬出几分阶庭兰玉的模样来。
周牍鳏居多年,未曾续弦,膝下只得周潋一子,将来若无意外,这家主之位,总归是要落到后者头上去的。
能来寿筵的客无一不是冲着周家的排面,一时间见了父子二人,贺寿词罢,少不得就要面上带笑地称赞几句。
长辈面前,更要显出晚辈的好来。周潋早些年曾跟着京中大儒进学,一时间什么“芝兰玉树”“君子风仪”,口中寻得出的好词都朝着周潋身上堆。
周牍素日是冷面的,这样的场合里,少不得也带出几分笑意来,口中只管推辞着,“小儿无状,倒是折煞他了。”一边又叫周潋招待了人往后头进座。
前日里竹轩中那一场,却是半分都显不出了。
周潋生母叶氏与周牍算是少年夫妻,多年相濡以沫,恩爱甚笃。叶氏病逝后,儋州城中不少人家都动过念头。
周家是皇商,有朝廷里头的一份儿作保,生意自然顺当平稳。若是能将女儿嫁进这样的门户里头执掌中馈,半辈子的富贵总是不愁的。
奈何冰人踏破了门槛,连带着周家旁支的族兄轮番来劝,周牍都不曾松口,耗到如今自家儿子都该说亲的年纪,府里头也没能抬一位主母进门。
时辰近午,来客渐渐稀了,堂中只余父子二人。
周牍到底年长,精神不济,方才站了许久,腿脚上生了困意,趁着这时便往一旁的圈椅上坐着,略歇一歇。
周潋垂着眼,斟了盅茶,搁去他身旁的案几上,袖手立在一旁。
后庭宾客熙攘,热闹声传来前头,倒衬得堂里头更是静得怕人,压在人心上,沉沉的喘不过气来。
周牍捏着白瓷的杯沿,慢慢地将一盏茶喝尽,停了半晌,朝着周潋道,“腿上的伤……如何了?”
周潋敛着眉眼,平静道,“已经用过了药。”
“好得差不多了。”
周牍像是叹了口气,声儿沉沉的,又顿了一会儿,道,“好了便罢。”
“今日客多,便是你从前不爱这样的场合,也该多经一经。”
“我老了,往后这些,少不得都要交到你手上去。”
他说着,低低地咳了一声,方又接道,“你也该学着张罗,免得到时被人欺说面嫩,撑不起场来。”
周潋不应声,听见他咳,又拎了一旁的茶壶来,替他在杯里续上。
周牍抬着眼看他,眉心间攒出很深的纹路,声音略抬高了些,“你记着了?”
他刚逾不惑之数,因着早年心力耗损的缘故,鬓边已见星白,形容也较旁人积古。
周潋将茶壶放去一旁,原本要说些什么,目光同周牍对上,终究还是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将话收了回去,转而道,“时辰差不多了,您往里头去罢。”
“儿子去知会周伯一声,预备着叫厨房那头开席了。”
周牍如何瞧不出他有意搪塞的架势。
他了解周潋的性子,轻易转圜不得,思及几月前二人前吵得那一架,眼下还是暂且缓一缓,一味逼迫,倒不像个样子。
况且,周牍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眼下他也不着急丢开手。
总要等手头那件事做成了,将周家领上了道儿,其余往后的,慢慢交给周潋打理就是。
“也好,”周牍起身往后去,抬起手,在周潋肩上略拍了拍,“你多问他一句,前头水榭是要用的,可拾掇好了?别出旁的岔子就是。”
周潋低低地应了一声,少顷,寻过了周管家后,又多在厅前盘桓一会儿,拖到无法,这才往后头去了。
周家的私厨在儋州城里头也颇有名气,一场席面制得精巧而味美,芙蓉青蟹,翡翠虾羹,燕尾仙掌,火瞳银鸭,拿菊叶浸过的酒甘冽而清,倒正好拿来佐配。
周潋到底算是小辈,周家规矩大,他的位子算不得靠前,排在几位叔伯后头,倒是偏角落些。他不耐烦多同人应酬,饮过几杯,便推说不胜酒力,往后来人,淡淡笑几句,就一并挡了。
筵席过半,府里的二管事周敬从外间来,俯在周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又退去一旁。
紧接着,后者便起了身,擎着酒盏略举了举,朗声笑着朝众人开口道,“今日周某做寿,承蒙各位不弃,肯赏光来饮这一杯薄酒。”
“寒舍简陋,原也无甚可招待的。只前些日子凑巧,往扬州采买了几位优伶舞伎,今日筵席正好,便叫她们来舞上几曲,也当替各位助助兴,热闹一番了。”
说着,便有下人开了轩窗门扇,数位舞伎装扮的女子袅袅而来,亭亭地立在堂外水榭之中,腰肢轻折,朝着堂中众人行过一礼。
水榭一角的琴台之侧,月白的身影亭亭而坐,葱段一般的手指落在弦上,伴着庭中人的舞步,弹拨出一弧清响。
周潋气息微顿,原本捏在指间把玩的酒杯被不由自主地捏紧,目光越过庭中舞伎霞彩般的裙摆,定定地落在琴台旁那一道身影之上。
落在耳中的曲律带了说不出的熟悉,他仰起头,将杯中残酒一并饮尽,余味落在唇齿间,是带了辛辣的甘。
是他欠了旁人的那一半曲调,在那一日的凌霄花架下,信誓旦旦地同人讲好。
兜兜转转,到底没能来得及。
第7章 隔云端
一曲终了,尾音将断未断之际,堂下舞伎们水袖舒展,搭连在一处,赭黄朱紫拼凑,俨然是个“寿”字形。
座下四周宾客瞧着新鲜,喝彩声响成一片,周牍坐在上首主位,面上只显出几分浅淡的笑,未达眼底,倒好似不怎么在意。
他朝侍立在旁的周敬瞥了一眼,后者会意,忙朝着堂下高声喝道,“赏!”
早有家中小鬟捧了托盘在侧,里头码着印福寿纹样的金银锞子,分去堂下的舞伎面前,一人领了两锭,俯身行礼谢赏,软言喏喏,娇莺语燕一般。
堂下宾客中难免有吃多了酒的,仗着几分醉意,便朝周牍胡乱调笑道,“素来说,这扬州舞伎都是杨柳细腰,足下生莲,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还是周老弟有这些闲情逸致,不比咱们这些粗人,最懂得这里头的妙处呢。”
“吴掌柜客气了,”周牍执了酒杯,浅饮一口,“不过是看个趣儿,花团锦簇的,添两分热闹,哪里能瞧出什么门道来。”
在座的人里头有同周牍勤打交道的,知道后者向来不好这等香艳之道,唯恐方才的话头惹他不快,忙扯了扯吴掌柜的衣袖,笑着岔开话道,“舞倒不必提,只这样好的琴,倒还是头一次听。”
“周兄这地方选得也极妙,水榭之中听琴,实在是至清至雅之事。更难得是有般功底的琴师,倒叫周兄收进囊中了。”
“李兄倒是会夸人的,小弟可生受不得,”周牍微微一笑,又朝着周敬道,“那琴师仍在外头呢。”
“既然李掌柜提了,那就唤她进来,先头的赏再多给她添一份儿。”
正说着,一旁筵席靠门处的角落里,侍立的小丫鬟站出来,行过一礼,低头道,“回禀老爷,我家姑娘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唯恐过了病气给各位贵客,所以不好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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