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英殿中等了一会儿,宫门那边才将那群贡士给放进来,彼时几个人连带着礼部尚书都已经坐下来,只等着时辰到的时候廷试开始。
顾峤并不是每一次的廷试都会亲至,上一次便是直接丢给翰林院出了卷子,送给他来评判,所以这一次与八年前一样帝王亲至,那些贡士难免会紧张许多。
尤其是将他们放到崇英殿前来,却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才正式开始的时候。
顾峤自己坐在殿上没有动,却派了云暝出去瞧了他们几眼。
有人焦躁得明显,也有人还记着这是在宫中,强忍着心中不安站在那里。
终于是到了时辰,顾峤理了理衣裳,坐直身子,看着殿门一开一阖,杜岫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杜会元倒是规矩得很,知道不能直视天颜,是垂首走进来的,一进来便俯身拜了下去。
顾峤由着他拜,却没有立刻开口让人起身。
殿中落针可闻,杜岫伏在地上,淡定如他,额角也开始泛起汗来。傅翎和商琅都很淡定,只有一旁的孟端瞧着这场景稍微显得有些不安。
顾峤余光瞧见他,估计他可能是想起来了八年前的那一次。不过那个时候他可是一个人都不曾为难过,除了跟齐尚多聊了几句,其他的都是中规中矩的。
已经让人在下面跪得够久,顾峤总算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平身吧。”
杜岫一听到他这声音,身子顿时僵了一下,随后才机械地谢恩,缓慢直起身来——也不知道是惊的还只是单纯因为在那里跪得太久跪麻了。
“抬头,”顾峤换了个懒散点的姿势,等着人抬起头来,勾起一个笑,“杜公子,别来无恙。”
杜岫抬头的时候,除了去看顾峤,还迅速地往旁边扫了一眼。
虽然模样不同,但是从身形来看,他先前遇见的那两个人,除了顾峤,恐怕就是商琅了。
难怪,难怪。
难怪他先前一直都没能查出来这两个人的身份。
不仅是易容,还是这大桓最尊贵的两个人。
他能寻到才怪了。
“陛下,”苦笑着朝两人行了个揖礼,“草民不敢当此称呼。”
“杜会元,如何当不得这个称呼?”顾峤笑盈盈地,字字都带着些软刺,杜岫是个聪明人,知晓自己先前的作为或许是惹到了帝王,但事已至此,他也就只能顺着帝王。
“陛下折煞草民了。”
顾峤没再搭话,杜岫朝上面瞧了一眼,顾峤手中正拿着一本册子在瞧——虽然说他们几个已经知晓了杜岫的所有生平,但还是要在人前做做样子。
于是他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瞧了几眼才开口:“杜公子先前在北地经商,缘何又跑来考科举了?”
杜岫顿了一顿,没有直接开口。
他实在是没有料到,自己先前见的人竟然是帝王。而帝王这问题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杜卿,欺君是大罪。”顾峤见他迟疑,悠悠地补上一句。
唤的是“卿”,其实已经变相地允诺了他一官半职——前提是杜岫如实告知他。
杜岫自然也意识到了帝王用意,最终又是一声苦笑:“无论陛下愿不愿信,从商是为了安身立命,从仕却是草民此生所求。”
“何出此言?”顾峤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答案,一下子来了兴致,追问道。
“陛下应当已经知晓,家父是中原人士,”杜岫保持着揖礼的姿势,一字一句地道,“家父先前便想要考取功名,最终却不得志,草民有如此,也是为承父志。”
“先前在北地之时陛下对草民施以援手,只那钱财到底不长久,草民才想出来了经商的主意,等足矣维持生计之时,所念所想的,便是科举之事。”
说得这些话里面,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顾峤听完他说话,也没有走过场跟人谈什么策论,而是直白地问道:“你想要从仕是为承父志,入仕之后,你可想过要做什么?”
帝王每一句话都超出杜岫意料,他又是沉默了半晌,才道:“草民全凭陛下吩咐。”
“杜岫,你野心勃勃,可半点都不像是个会愿意听朕随意差遣的人,”顾峤毫不客气点明白,“朕不同你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有什么话,你如实开口便是——这崇英殿上,眼下又没有什么外人。”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杜岫再拜,“若陛下当真要草民说些出来……没有人会不愿意往上爬。”
听了人这么多恭恭敬敬的话语,顾峤觉着,自己总算是听见一句最真切的实话。
哼笑一声,顾峤转头看了一眼傅翎,开口道:“若朕要你到荆州去呢?”
杜岫听见他这句话,是真真地愣住了。
顾峤静静地等他开口,杜岫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荆州是个十分有意思的地方。
一来出了商琅和齐尚这两个大桓当下的贤臣,其中还有一个就在荆州当着知州呢,帝王对于荆州自然是极其重视的。
二来荆州却也是除了北地之外最偏远的地方,去了那里,若再被丢到什么偏僻的府县当中,跟流放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顾峤很好奇,杜岫思索的时候会更倾向于那一点。
最后少年还是答应了下来,用的还是那个理由:“草民听从陛下安排。”
半点都没了先前在那集英楼当中的心机算计,乖巧顺从得很。
顾峤笑叹了一声,忽然忍不住想,若当年商琅也遇见了他易容的父皇,会如何做?
杜岫虽然经历与商琅大相径庭,但是这性子,还是能瞧出来点相像的影子,让顾峤不禁地去思索,年轻时候的商琅是怎样的一个人。
或许改日应当让丞相大人给他讲一讲。
压下心中纷杂的思绪,顾峤挥了挥手:“下去吧,唤下一个人来。”
杜岫没有得到肯定的结果,也没明面上显出来,恭顺地应了一声“是”之后便退了下去。
之后的廷试便基本上都中规中矩,只有几个先前顾峤聊过的贡士听到他的声音之后认出了他来,情绪激动了些,说话磕磕巴巴的,但好歹顾峤提出来的问题人都还应付得来。
傅翎和商琅也没有闲着,到后面顾峤疲惫之后,大部分都是商琅开口问话,傅小侯爷则是在一旁瞧着有没有顾峤先前所说的,适合出使他国的人才,瞧着差不多的便开口问上一问,一整日下来,竟然还瞧见了不少还算合适的人选。
“哪里不算劳累?明日陛下可得做东请我吃一顿好的,不然我绝对不依。”陪人坐在这里一整日,最后一个贡士离开之后,孟端先行离开,傅小侯爷一开口便忍不住地抱怨了一句,伸手揉了揉腰。
结果转头就瞧见丞相大人的手已经搭到了帝王的腰上,正在给人按揉,神色立刻就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顾峤迎上傅小侯爷的目光,这次总算是立刻意会到了他在瞧什么,只是弯唇笑了一下,连忙开口,试图转移人的注意力:“一定,明日就带着你去最好的那座酒楼去吃个痛快——若是不够,朕便让御膳房单独给你在宫中设一场宴。”
傅小侯爷的注意力果然被挪了过来,听见帝王允诺还不算,还要得寸进尺:“再来些好酒。”
“好——”顾峤一一应下来,仗着殿上没有外人,整个人已经快要倒进商琅怀里去。
傅翎瞧着他俩就想着自己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越想越难受,干脆站起身来:“不同你们说了,今日也太劳心耗神,我先回府上歇息去了。”
说到这里傅翎又顿了一顿,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扫过,没忍住,道:“明日可还有朝会,你们两个……”
“我知道,”顾峤看他那不放心的样子,忍着笑朝他摆了摆手,这下子整个人是真的倒进了商琅怀中去了——丞相大人已经伸手揽住了帝王的腰,“你好好歇息去,我们自己有数。”
这可半点都不像是有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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