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琅一怔。
丞相大人或许是没想到自己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这一天,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借着月光,顾峤都能瞧见人乱颤的睫毛,不安极了。
商琅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这一点完全是在顾峤的意料之中,因而他也没有生出多少的火气,反而是兴致勃勃地,唇边笑意扩大,静等着丞相大人的回答。
“臣在想今日花朝之事。”
“嗯?”这样的回答着实有些超乎顾峤的想象——他原先还当人会搬出来什么公事来搪塞他。
“本应是陛下不惜舍这一日光阴来与臣同游,却不想有如此多的杂事,一时憾然,夜间便有辗转。”
商琅难得对他这般坦诚。
顾峤甚至还反应了一会儿,才接受下来“丞相大人深夜辗转难眠竟是因为遗憾没能和他好好玩上一天”这一个事实,眸子睁大,细碎的星光落了进来,肉眼可见地愉悦。
“无妨,”哪怕晶亮的眸子已经暴露了他,顾峤还是竭力在忍着自己心底的雀跃,让自己语气听上去没有那么兴奋,“岁岁年年都会有花朝节,此番不得,那便明年,后年——只要先生还在京都,只要先生想要去,朕必相陪。”
“是臣陪着陛下。”商琅在这个时候还不忘跟他纠结一番君臣尊卑,但眸子里也是带着清浅笑意的。
顾峤便只将此当成个玩笑。
“如此,先生可还难眠吗?”顾峤问他,手上拽着他的衣袖。
商琅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眸子,月光落在他发间,脸上便触不到光,反倒衬得那双桃花眼当中的情绪更加柔和明朗:“臣多谢陛下。”
顾峤一直都会同商琅强调,他们两个人之间不必言谢。
但这一次,商琅这一句谢,反倒是让他听得欢欣,脸上的笑意便是更难压下去。
再这样下去,恐怕今夜辗转难眠的就要变成他自己了。
顾峤那点残存的理智勉强提醒了自己,他抬头看了眼悬在天边的月亮,深吸一口气:“既如此,时候不早了,先生便早睡吧。”
商琅颔首,顾峤见着人走进侧殿,然后熄了那盏烛火,又独自一人在院里吹了会儿冷风,把身上的热意彻底吹落下去,才进了殿内。
夜色已深,他今日也多少有些乏累,在榻上躺下之后很快便添了睡意,只不过梦里那团火还是不住地烧起来,丞相大人的一颦一笑变得更加清晰,以至于次日一早睁开眼的时候顾峤还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
但身上的粘腻难受着实是让他清醒了。
曲起腿支着胳膊,少年帝王掩面在榻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他实在是没想到,昨天白日的时候他就已经跟商琅做了那样荒谬的事情,到了夜里,他还能再梦一场。
耳尖还发着烫,但朝会不能耽搁,顾峤缓过来便急忙起身,趁着时间还早喊来宫侍备水沐浴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一走出殿门就迎上候在外面的商琅,昨日种种又一下子在他脑海里炸开,眼见着温度又要顺着脖颈升上来,顾峤连忙侧开眼,轻轻调整呼吸:“去上朝吧。”
商琅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以丞相大人的敏锐应当是已经察觉了,总之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随着顾峤到了马车上,然后极自觉地离着帝王远了一点。
丞相大人如此,不可谓不善解人意了,毕竟顾峤眼下这副心乱如麻的样子,若是商琅再贴他近一点,会发生什么,顾峤自己都不好去说。
因而这一次他难得没有跟商琅黏黏糊糊地一路,而是分坐在两边,一直到前朝。
坐在龙椅上的时候,看着下面已经蠢蠢欲动要上奏的文武百官,顾峤再乱的心也冷下来了,沉声让众朝臣平身,然后就身子一放松靠在了龙椅当中,听着他们上奏争执。
不过是过了一个花朝节,朝中就出现了许多的麻烦事。
这其中还有与伏悯的事情有关的。
简而言之,这一场花朝节,不知道出来多少幺蛾子,整个京都都被弄得乌烟瘴气。
除了像伏悯这样近乎浑水摸鱼的,其他的事情,几乎全都是世家所为。
昨日事发之后顾峤就已经派了暗卫去查探,眼下还没有结果,并不清楚他们查到了个什么样的程度,顾峤便静静地听着朝臣的说法,一边汇总起来信息。
自从他刚登基的时候血洗朝堂大肆整顿世家,朝中属实清净不少,大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臣子,虽然平日里会因为旁的事情吵起来,但是猜疑起世家那群人的时候毫不含糊。
其中有许多也是顾峤和商琅先前早有的猜测,听他们又谈一遍,顾峤难免觉得无趣,隐藏在琉珠下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在殿中转过一圈之后,还是落在了丞相大人的身上。
一如往日垂手立于文官之首 ,一言不发只听着旁人说话。
但往日商琅是当真在听,今日顾峤怎么看怎么觉得,丞相大人是在出神。
能有什么事情,能让商相在朝会这等重要的时候出神?
顾峤忽然间便起了坏心思,在户部尚书跟他哭诉完花朝节那些世家折腾来折腾去给京都造成不少麻烦、户部的钱又快要填没了的时候,忽然唤了一声商琅:“丞相觉着,应当如何?”
不只是商琅,满朝文武都是一愣。
顾峤鲜少在朝会上主动去问商琅什么——小事都是皇帝陛下自己听完自行决断,或者商相有什么意见直接提出来,至于大事两个人更会直接讨论起来,从没有这般丞相大人在一旁沉默、帝王却忽然喊人的时候。
君心难测,顾峤的城府也深,跟着这位少年帝王待久了,朝臣难免会揪着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去猜测帝王的心思,开始怀疑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嫌隙。
殊不知顾峤开这一声口,真的只是为了戏弄心思不在朝会上的丞相大人。
但商琅也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乱了阵脚,只是诧异了一瞬就开口答道:“臣以为,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既然是世家造成的这些麻烦事,自然是由世家那群人自己来解决。
顾峤与先帝,这两代帝王数十年经营下来,国库向来都还算充盈,但一味地拿国库钱去补这些东西,时间久了也着实遭不住。
但是世家可以。
京都那些世家盛极一时的时候,已经不单单是富可敌国的程度了。
到现在衰落,里面可以捞出来的油水其实也算不上少。
这也是顾峤为什么没有固执己见直接把人给全都杀了了事,而是听从商琅的意见,让人去暗中捞世家油水。
花朝节前商琅就已经打算将其中的一部分收网,因着花朝节这才缓了几日,却没想到那群人会整出这些幺蛾子来。
虽然不知道花朝节的事情当中是否有商琅准备收网的那几个世家作祟,但是如何也不会妨碍他们从中获取利益。
他今年方才及冠。
若无天灾人祸,顾峤觉得,自己登基的这些年里面,也足够将世家给连根拔起了。
如此来看,先收拾这个还是先收拾那个,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于是在听见商琅开口之后,顾峤当即一颔首,转头看向户部尚书:“那便按丞相所言。”
丞相……言了什么?
不就只是说了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他们也都算是混迹朝堂已久,世家欺人太甚,他们当然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
可是这——无论是帝王还是商相说得话都如此模棱两可,要让他们如何去做?
这君臣两个心意相通,有些话便是三言两语足够,可却苦了其他的人。
顾峤说完之后就瞧见户部尚书还神情茫然地拱手立在原地,手上的象牙笏还稳稳当当地竖在那,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便道:“此事待朝后,爱卿与丞相相议便是。”
户部尚书应下帝王的这句话,然后忍不住瞥过眼去看商琅,着实怀疑等到朝后他还能不能成功地找到丞相大人——毕竟这人整日整日与帝王居在宫内,而内宫又是外臣无特允不得入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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