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裴怀恩,我不在乎,那是我自己发的誓。”李熙含混不清地闷声嘀咕着,“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讲道理,我是皇帝,皇帝不需要和谁讲道理。”
裴怀恩哭笑不得,用力把李熙推开些,伸手摸了把颈间伤口,摸到一手血。
“你这小崽子,怎么越说越像个昏君了,你放过我吧,我很累了,也不敢再信你的话。”裴怀恩很无奈地看了李熙一眼,虽然有不舍,但态度仍然很坚定,“实话和你说了吧,我这三十年都活的很累,早就想走了。你……你要是真喜欢我,就让我解脱,你让我死,也是在帮你自己的忙,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奈何桥,我们只当从没认识过。”
信任二字何其奢侈,给过一次便罢了,哪里还能再给第二次。
更何况自从他决定交出所有权力的那刻起,他就注定变得落魄。他今后什么都没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陪着李熙玩,也没本事再牢牢掌控住李熙这头惯会哄人的虎崽。
这样想着,裴怀恩便耐着性子,继续循循善诱地对李熙讲。
“听话,你现在只是一时被执念迷了眼,待你再长大些,你一定还会想杀我,而我到了那时却不一定还想死。”
“你当初用一张空白的信纸骗了我,害我九死一生。我还记得那天雨下的很大,冲花了你写给我的小金牌,我看着它,就像看见自己这一生。所以李熙,你明白吗,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我会发脾气,会忍不住伤害你,你留我在身边,只会是夜长梦多。”
一时间,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未料李熙却还是不放手。
“裴怀恩,裴怀恩。”李熙听腻了裴怀恩对他的劝说,执拗地梗着脖子说,“你如果不敢再信我,就不必再信我,我会努力做给你看,我会向你证明,即便是坐到了这个位子上,我的血依旧热。”
“求你了,你只要点个头,告诉我你愿意活下来,我自有办法让你活下来,我会想办法。”李熙有点着急地说,“裴怀恩,裴容卿,你不能抛下我,我方才对你说了谎,如果没有你在,我这辈子都过不好。”
“可我真累了,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想死,李熙,你如今对我说这些,难道就不觉得自己很自私……”
蓦地,唇齿相贴,李熙不由分说堵住裴怀恩的嘴。
“对……我就是很自私!”李熙彻底发了狠,将裴怀恩当做一块救命的浮木,眼睛胀得发痛,“裴怀恩,朕要你活,朕命令你点头……!”
第145章 老虎
裴怀恩微微皱眉, 手掌捏住李熙的后颈,稍使些力气,逼得李熙不得不暂且放弃这个吻。
李熙的这番言论冒犯到了裴怀恩, 让裴怀恩感到不适——裴怀恩一向不喜欢被命令。
“但是李熙, 你这时与我摆出皇帝的派头来, 可有问过我如何想?”裴怀恩对李熙的不听劝很是头疼, 哑声说, “更何况我早就同你说过, 我这一生受尽疾苦, 也享尽极乐,我对这人间没留恋, 你又何必强求。”
李熙听罢连忙摇头,反应慢了半拍,后知后觉的解释说自己方才只是在恳求, 而非仗势强求。
裴怀恩要赴死,李熙眼下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情愿抛掉所有理智,也要换裴怀恩活。
实际上, 和面上那张小菩萨似的脸皮相反,李熙内里是个挺冷情的人,上一回真这样不顾体面的哭, 还是在邵毅轩战死时。
记着那会李熙才十六岁,独自跪在雪地里,前后左右都是骑着战马的大沧人,想逃又无处可去, 错觉自己仿佛飘荡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孤舟,惶惶然无归处。
“那我呢, 裴怀恩,你对我也没留恋么?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原本该回辽东。”李熙抬手摸到自个颈后,与裴怀恩手指交叠着,语气重又放软,“是你将我变成这样,是你托我做皇帝,把我教成这么一只浸在欲望里的怪物,你才是我真正的老师,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又怎能做得好?”
李熙总有一种能令别人原谅他的本事,即使明明知道他犯了错,或是知道他在无理取闹。裴怀恩紧紧盯着他,叫他惨白如纸的脸色闹得恍惚。
对峙。
半晌,毫无意外的,更愧疚的人变成了裴怀恩。
“……是我的错,我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裴怀恩垂了眸,刻意避开李熙烫人的视线,“不过我早就没轻看你了,更没有故意羞辱你。”
“李熙,阁老说得对,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慧,又慈悲,在很多方面都做得比我好,眼下这场胜利,是你靠着自己花心思赢回来,而非靠我让你。你其实早赢了,在很多时候都赢了,我比不过你,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教你,从今以后,你坐在这个位子上,该学的是如何治国理政,福泽万民,你的老师该是杨阁老,不该再是我这个受万人唾骂,手段阴诡的奸佞了。换句话说,今后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做得很好。”
李熙不听,眼见这条路走不通,便立刻换了条路走,当即话锋一转,胡乱抹掉自己脸上的泪。
“好吧,就算我能做好这些,难道你不想再看一眼这世间,不想看我会把它变成什么样?”李熙口舌干燥,抓着裴怀恩衣袖的手指微蜷,指尖略微泛红,“再者你现在对我说不想活,究竟是你自己真的不想活,还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筹谋功亏一篑,亦或是觉得将我害成如今这副模样,问心有愧?”
这次真是一针见血了,裴怀恩被李熙说中心事,难得的沉默下来,素来幽深的眸子里泛起一丝窘迫。
李熙见状大喜,忙趁胜道:“裴怀恩,你听我说,如果你是害怕阉党除不尽,我已有办法了。”
“还记得李恕当初种进你身体里的小金傀么?眼下十七花费重金,总算又买到了一只,十七已经同我说过,只要你想活,他自会找到合适的人替代你,只是你从此得改名换姓,还得改掉你这张脸……”
顿了顿,赶在裴怀恩出言拒绝前,紧接着又说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的是不是?横竖眼下冤案已翻,你父得以昭雪,你身上的担子也没了。你……你从前不是总跟我说你想死么,这好办,我们就让‘裴怀恩’这个人去死啊,而你裴容卿,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去科考,去做官,可以去做一切你幼时想做的——难道这还不值得你动心?”
裴怀恩果然有些踌躇,但是说:“原来是十七找到了你,我早该想到的。”
李熙不愿再隐瞒,即刻就点头。
十七做事有自己的小心思,此番找到李熙,将自己从王陵中刨出来的尸首带给李熙看,是想提前打探李熙的态度。
十七不是神仙,纵使有颗救人的心,也很难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所有步骤中都不出错,但是如果李熙愿意配合他,可以对他暗度陈仓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那么一切就都好办。
当然了,十七在和李熙把话说开后也坦言,其实无论李熙最后怎么想,他都会出手救人,只是若李熙真与他翻了脸,他可能就会救得比较艰难些,甚至救不出来罢了。
“十七是忠仆,虽然嘴上总说再也不管了,却没一次临阵脱逃,裴怀恩,十七为了救你,前阵子差点就死在王陵了。”李熙摇晃裴怀恩的肩膀,沉声唤他,“裴怀恩,你睁眼看看,这世上有人要你活,也有人想你活。”
裴怀恩的眼睛亮了些,尤其是嵌在他右眼眶里的那颗琉璃珠,在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看着倒真像是画儿上神鸟的眼珠了。
“可我将你害成这样,你说的是,如果没有我,你本可以如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儿孙绕膝。”裴怀恩轻声呢喃道。
然而李熙听罢又摇头,他郑重站起身来,双手捧住裴怀恩的脸。
李熙这举动逼得裴怀恩稍稍仰首,近乎迷恋的凝视着李熙,听李熙对他说:
“但我也说过我不在乎,裴怀恩,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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