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凭着他和李熙的关系,他有话完全可以找李熙私下说,其实很没必要站在这和他们抢风头,争脸面。
更何况他今日已站起来说了一些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黜落,既然如此,还是先静心听听其他人怎么说,等实在没人能猜着李熙心思的时候,他再张嘴吧。
就这么着,裴怀恩等啊等,起初是和李熙一样,在等文道开口,后来见文道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将目光转向别处。
在李熙的位置可能看不清,但裴怀恩却看到,坐在他身后的葛宁眉头紧锁,似是数次想起身,但都没敢。
葛宁好像真的很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每次勉强他开口,都要让他憋成个大红脸,就像上次强迫他和章云礼在街上做戏一样,惹得他如芒在背,浑身都难受。
裴怀恩盯着葛宁看了会,觉得挺有意思,不免又想起葛宁那份惊才艳艳的会试卷,看热闹似的摸了摸下巴。
想做官,怕人怎么行?不妨就由他帮一把。
抱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把右手悄悄伸到桌下去,稍一抖腕,便有一颗铜珠从袖里落到掌心。
裴怀恩用铜珠打葛宁脚背,逼得葛宁猝不及防大喊一声,猛地站起来。
裴怀恩身旁,文道眼尖看出了裴怀恩的小动作,但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还很好心的替葛宁解围道:“皇上,他似乎有话说。”
被迫跳起来的葛宁本人:“……”
多损呐!
须臾,所有人都朝葛宁看过去,葛宁被打得脚背疼,本想实话实说,可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直说脚背疼吗?那怎么成?那是失仪,会被黜落的。
……但是到底为什么会脚背疼啊。葛宁冥思苦想,都想不通。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张嘴了,反正在人前多说几句话又不会少块肉,现如今,他家小公子还蹲在大牢里等着他去救,他决不能因为这个事被除名。
这么一想,葛宁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抬头朝李熙行礼。
然而李熙又不是傻子,他虽然看不清裴怀恩在桌子底下偷偷做的小动作,但见葛宁如此模样,就知道葛宁不是自愿站起来的。
被人强逼着站起来有什么用?估计也没想好。李熙心里对葛宁不抱希望,目光略过葛宁,淡淡的扫了眼文道和裴怀恩,期待他俩能站起来说句人话。
随便哪个站起来都行,难道还要他出声点名吗?
正无言着,李熙不着痕迹地叹声气,心不在焉地朝葛宁抬手。
“你有什么话说。”李熙问,面上有些蔫,“有话就说,没有就坐下,朕可恕你无罪。”
第194章 舌战
葛宁听后松了口气, 本能就想坐下。
但转念又一想,既是天意让他起身,他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葛宁的脸越来越红, 却依然僵硬的站着。
“这位大人, 学生以为……学生以为, 您所言不对。”葛宁朝长胡子考官拜道, 将头垂得低低的, 以致视线中只有他自己的鞋尖。
“您方才言, 读书于寻常百姓无用,只会使他们更辛苦, 学生以为不然。”
顿了顿,似是在思索:
“依学生所见,先人既造文字, 又将毕生所学汇于书本,便是要传承——”
话音未落, 便被方才那位态度还算和善的长胡子考官打断。
这考官姓于,也曾出身书香世家, 如今是个很有学问的翰林,平日言辞虽温和,收学生时却最看天资。
于翰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总觉得穷乡僻壤出刁民,山野村夫不能教化,夏虫不可语冰,因此非常反对朝廷出钱在乡间办学堂, 认为那些人学不好,若强行教导, 只会亵渎曲解他的书本,变得更加得理不饶人。
于翰林认为葛宁现在的想法是大言不惭,是同他年轻时一样的少不更事。他见葛宁座位靠前,便猜到葛宁的会试成绩还不错,再加上平素鲜少有后辈敢这样驳斥他,就忽然起兴,要与葛宁痛快的辩上一辩。
“这位小友,传承二字何其重,有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后辈便够了,于坊间白丁何干。”
刹那间,于翰林从座位上起身的动作,使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就连坐在龙椅上的李熙也倾身向前,聚精会神地听。
“老夫虽不知你姓甚名谁,但见你今日坐在这,便斗胆猜测,你一定不会是个在山野乡间长大的孩子,故而你大约不知。”
“你或许以为老夫天生便是如此,但在老夫像你这个年纪时,若说办学堂,老夫其实比你更着急,也真的孤身一人去过乡间。”
“还记得那是四十几年前,老夫也曾像你一样,为了昭庆皇帝的一道旨意,踌躇满志,满腔热血。可当老夫真的去到了那里,方才发觉什么是人各有志,什么是朽木不可雕——孩子啊,你以为那些乡野之人会乖乖听从你的教诲么?不,你想错了,他们压根就不愿听,也压根就不想再读书,他们是一群懒惰愚蠢的人,于他们而言,你每日教他们识一个字,还不如给他们发一只鸡来得更实在,他们之中出不了圣贤,任你如何呕心沥血,也是白费心机。”
在当朝的这些翰林中,于翰林年纪最大,学问仅仅只次于杨思贤,又是年轻时唯一一个真下过乡的人,因此在办学这件事情上,平日只要有他开口,其他人往往都不知该怎么驳。
今天也是同样。于翰林的这番话,令在场之人纷纷想起昭庆皇帝的那一纸诏书,那诏书令长澹停滞了近五年的时间,更曾数次掀起叛乱。
一阵寂静,葛宁也有好久没开口。
然而,就在大家认为葛宁也会被于翰林说服,并像前面几位考生那样悻悻坐下的时候,葛宁却只是沉默着把头垂得更低 ,但没有坐下。
“大人,您之所言,恕学生依旧不能苟同。”
接下来,面对于翰林的步步紧逼,葛宁脸红得快滴血,却是字字清晰,半步也不肯再退,想是忽然被于翰林踩到了痛处,就算恐惧人多,也非要与之争个高低。
“让大人失望了,学生并非出身名门,而是一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孤儿,在民间吃的是百家饭,直长到八岁那年,才有幸被现任吏部侍郎的章大人收养。”
于翰林闻言便道:“那章家也不是寻常人家,你既被他家收养,便不能再与那些庶民相比较。”
葛宁却很坚持地摇头道:“可大人您方才说,您说那些乡间百姓懒惰愚蠢,学生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敢问大人,难道寒窗苦读是苦,耕种纺织便不是苦?你我平素为解书中圣贤意,深夜钻研是苦,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春耕秋收,面朝黄土也是苦。他们也是一群勤快可爱的人,他们不是吃不了苦,而是不明白为何要吃读书这种苦。”
于翰林来了兴味,白花花胡须在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辩论中颤动,“就算如你所言,他们也没有读书的天资,做不成你如今能做成的学问。”
葛宁这才抬起头,脸仍是红的。
“大人,但是学生以为,读书并非是为了做圣贤,而是为了明理。”
“诚然,古往今来,能真把书读出名堂的天才很少,大多是些庸庸之辈,可难道这些庸庸之辈便不配读书了么?他们要读书,他们读书是为了知对错,懂是非,辩善恶,他们之所以学不好,是因他们开蒙太晚,见得太少,正如学生初到章家时,那章家小公子已是熟读四书,而学生却尚不识字,只得比他更加勤奋的学习,才能勉强跟上。”
于翰林就说:“你现在与老夫说这些,是为了拿你自己做例子么?可你是否想过,你如此聪慧,可在短短数年便有此成绩,这是独属于你自己的造化,若换成旁人来,就算让他们和你有一样的老师,他们也未必能学成你这样。”
葛宁听罢就摇头,只恭敬道:“非也,大人实在谬赞,也实在曲解学生了。”
“在学生看来,读书虽辛苦,却能使人眼界开阔,头脑清楚,哪怕只是简单的识几个字,知些廉耻,也是很好的,而寻常百姓读书的意义便在这里,他们要读书,读书虽不能使他们人人都变得通透,却能使他们不蒙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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